不看人的王骁,被看到了

不看人的王骁,被看到了

吕彦妮 内地男星 2023-12-16 10:04:00 11


演员王骁在电影《三大队》的拍摄片场


一个以「乱入」的方式和心态进入此间混战的人,从被无视、被怀疑、被猜测到被深信、被打动、被需要,物理上的时间或许横竖得要个几年或者十几年,但在感受或意念上,大约只是一事、一镜、一瞥便足够见个分明透彻。

起初的念头简单也坚固,只为了证明热爱的笃定或选择的正确,他埋头苦修自我捶打腾转挪移行云流水。久了,久到终于心愿遂成了,完全不再需要证明这件事情的合理性和自己存在于此的正义性了——但谁又能确定,这不是真正的鏖战的开始呢。

罢了,反正世界到处都是墙,不去撞这一堵也会去撞那一堵,这一堵那一堵都撞碎了,就自己再砌一堵。既然一个人的坚决、韧劲、倔强、真实已经是昭然若揭的共识了,就不如跳舞。

在这一次的访问和追寻里,关于演员王骁如何会演、会塑造,如何举重若轻、节奏超卓,也许都不会被刻意且沉甸甸地提及。

相比于「他怎么这么会演」,我更愿意去找到,他真实和放松的姿态背后支撑、背靠着的,那口气。



   不看人的王骁 被看到了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他的魔力简直是一个黑洞,你知道吗?就,你千万别沾他边儿!」

谈起自己的好兄弟王骁,演员高叶的音调瞬抬八度,曲了拐弯儿。「怎么就这么愿意跟他聊天,一起演戏也是极其的舒服!」「但是奇了怪了,他那么神奇那么奥妙,但你就是非常明确你不想去『八卦』或者深究他,你就想使劲儿地尊重这个人。」


电影《三大队》工作照


演员雷佳音一直记得七八年前,在电视剧《白鹿原》的剧组认识王骁后,一起泅渡过的一段时日。「那时候我很『灰』,王骁也『灰』」。有一天雷佳音去找他,推门进去看见他正一个人在弹木吉他。俩人什么都没说,王骁只是弹琴哼歌,「我一听,就感觉他是在安慰我,是为我唱的……我们这种男人都比较酷,都不会说什么『要坚强』啊这种话,不会说。」

王骁记忆里那天的细节更加具体。「那天中午,我们俩都没出工,好像还喝了一口——各喝各的。」「我那天弹的是《一生所爱》,就《大话西游》里卢冠廷唱的那首。刚开始只是弹,弹着弹着就开始哼唱。雷(记者注:王骁对雷佳音的称呼「雷」,下文同)就倒在我床上了,腿还耷拉在外面……」「俩人谁也不看谁。他看天花板,我看门口。」「突然他就说起自己的事儿,就说了一句。我听见了,也没停手,就接着弹。弹完,他就走了。我也什么都没说。」「就这一首歌,那天是这样。」


《白鹿原》拍摄时期的「灰」


「要坚强点啊」——这样的话,果真在人面对窄境或者绝境的时候是不管用的吗?

「不知道管不管用……有些事『坚强』也不管用,该塌还是塌。『坚强』是——这事儿过去以后,你回看,形容自己当时面对它的时候叫『坚强』,但它不是那一瞬间你可以调动的神经,它是一直在流淌的。比如发生了天大的事,然后你把今天这一天安安稳稳过来了,工作不耽误,饭吃了,觉睡了,这一天,你算『坚强』了——它是最后的总结,不是当下的选择。」王骁的回答不紧不慢地像一把柴火在炉灶里烧着,高叶和雷佳音背靠背不约而同说出来的这个人给他们带去的那种叫「安全感」的东西扑面而来。


雷佳音记忆里的那天

有件事,王骁这些年来都没告诉雷佳音,事关他们认识的过程。很多年前,雷佳音主演的电影《黄金大劫案》上映,王骁去看了,觉得真好——「真好」,转头便放下了。隔年,有一天晚上突然做梦,梦见自己去替一个哥们儿「拔份儿」报仇,到了一个周围全是树的地方,「就当中老天给留了一块空地,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他过去拉开车门,里面探出一个脑袋,「你就是王骁啊?」「嗯!你把我朋友怎么了?」「来,你进来说。」他进去了,车门迅速关上,俩人在车里「叮楞咣啷地一通打」。还没打完,车门被撞开,周围扑上来一堆人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摁着他们俩打。「那哥们儿就嗷嗷地叫……」从这个「无辜」的梦醒来之后,王骁收拾东西出门上班,上了车里他问坐在旁边的工作人员:「是不是有个演员叫雷佳音?」「是啊,就是演《黄金大劫案》那个。怎么了?」「没事儿。」对上号了,那个在梦中的黑轿车里等着和自己一通乱打的大脑袋,就是雷佳音。

这一梦之后又过了两三年,俩人终于在《白鹿原》剧组见到了。第一面,在会议室,王骁推开门,「里头坐一人,佝偻着,看见我进来:『呀!王骁啊。』我说:『你好,雷佳音吧?』」「一眼望去,俩人一对视就知道,能当朋友,能处。」


《白鹿原》拍摄时期,王骁在微博分享「組里小兄弟問:我沒參加過殺青宴,會怎麼樣?答:兜裡多備點紙巾吧」


「在朋友的选择上,我没有刻意去避开谁或者挑选谁,还是有点『自我』。」他知道自己「长了一张臭脸」,其实生活里时常都是「放松的」,但「肌肉的走向就是那样的,让人觉得不好接触。」

雷佳音佩服王骁的一点就是他能做到「一堆人吃饭喝酒别人哪句话说轻了说重了不着听他真吊脸儿」。高叶在此倾情补充:「对,他会挂脸儿,但挂了脸之后不会跟任何人吵起来!你说——神奇不神奇!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在用情商去应付事情,他本身的真实就让人很愿意接受。」

「是,雷会觉得真好,终于有个孩子敢把脸吊在这儿了。」隔空听到这些来自真朋友们的呐喊,王骁的回应有点儿玩闹又真不是轻易好招架的,「你看这俩人啊,一个说我直接甩脸子,一个说我不用情商去应对,我们这群人什么段位你也看出来了吧!」


《大考》剧照 王骁饰演周美仁


一个小屁孩儿,从裤兜里、衣服口袋里、书包里,哗啦啦把自己的弹球啊、木枪啊、尺子啊、纸壳儿啊、游戏卡啊……什么什么都倒在地上,说「你看这就是我所有的东西了都给你你想怎么着怎么着吧!」你还能怎么着呢?这就是王骁的态度:

「我没跟别人聊过,因为聊这东西显得很矫情,但实情我也不想隐瞒,就是我至今都觉得自己内心特别『孩子』,很幼稚,天天犯『二』,得使劲收拢克制自己的『玩儿心』……我看别人都是成人,真是成熟,但是你又不好意思告诉他们,我天天在这儿『演大人』。」

你觉得自己身处的环境复杂吗?

「都复杂。」


2.


酒店起居室的窗边摆着一架电子钢琴,面对着落地窗。天黑了之后对面高楼的霓虹灯牌会有点晃眼,索性还有慢慢升高的月亮能压住它一头——显然月亮也无意和一块灯牌争什么高低明暗。电子钢琴键盘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耳机,琴架上摆着一本薄薄的琴谱。

王骁习惯戴着耳机弹琴是为了不让别人听到。「你练一个陌生的东西时,你知道它是不堪的,就别让别人听见,怪糟心的。」

那,练到多久才愿意给别人听?

「多久?我练到现在没有人听过我弹琴。」他一脸不咸不淡。

我有点不敢相信——不过不需要再等多久我就会习惯,这个人干出什么事都不必太惊讶。

「我跟你说,不仅没人听过我弹琴,也没有人看过我打拳(击)。这个事最好玩儿的就是这个,没有人(听过见过),对。」

我猛然惊醒:你真的打拳吗?

「我真的打拳。」第一回合他没含糊。

还是你只是看了很多拳击的书和纪录片,然后你就……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就是侃侃而谈。所以你无法判断这个事情的真伪。」这一回合他嘴角上扬着光速改变了节奏,分辨不出是避闪还是进攻,「哎!我只需要上午拉一架钢琴来,搁在这儿就完事了。咱俩就聊,我也不用给你弹,然后就告诉你我弹得很厉害。」

你这琴谱子也是借来的吧?

「对,你来之前我刚在楼底下打印完。」他步伐轻快,你进他也不退。绵里不藏针,因为没必要。


打拳击的话题,其实发生在这场四个小时的谈话的起始。王骁从一个顶级的拳手每天训练里例行的跳绳、空击练习说起,先后聊到了拳击这个运动项目的「简单」「枯燥」,对抗比赛前对手之间给彼此的干扰,如何不能轻信对方,在受到伤害之后怎么掩饰和掩饰的无用,何为「输」何为「赢」,以及为什么自己在拳台上挚爱的偶像叫泰森……


拳击运动员迈克·泰森 图源自网络


「我琢磨着,跳绳要求的首先不是速度快,而是连续性——连续性来自于四肢的协调和配合能力……拳击讲究的是节奏变化,跳绳就是练习变换节奏。你不能一直以『嗒嗒嗒嗒嗒』这个方式走的,试试:『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去完成一个节奏变化……要么说拳打得好的人,跳绳也厉害呢。」

「跳绳也是练小腿耐力的根基,因为跳绳时脚尖着地……观察那些拳打得好的运动员,在赛场上,都是瞬间脚尖贴着地面脚就过去了,你感觉是滑过去的,其实脚跟地面之间是有非常非常小的距离的,甚至于你会听见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唰』……」

「空击练习的时候是要带有假想敌的,没有对手,你和一面镜子就可以练。我是练了很久以后才明白,不能自己在那儿傻打,还是需要另外一个视角,站在你的『假想敌』那里,有时候还得切换到第三视角,观察你和『假想敌』的对抗。」

「在我看来,一疼就算输。有时候,一个回合没打完,输赢你心里就清楚了。但即使是第一分钟就知道输定了,也得打下去,只要不是横着出去的,你就得把这场比赛弄完。」

「这是好事,在碰到强劲对手的时候,怎么防守和抗击打?怎么挨揍能挨下来?这也是一种训练。」

「在拳台上,不需要道歉。」


拳击电影《愤怒的公牛》剧照


「我有一个特别大的缺点,也是在拳台上发现的,就是我太容易客气和追求体面了,这在拳台上是非常非常错误,非常非常危险的。还有另外一种危险是听信对方的谗言。我现在养成的习惯就是谁只要在打对抗训练之前过来跟我说『哥们儿,咱今天就是打打速度、打打角度』,我只要听完这话,我一定答应:『好的好的!』然后脑子里马上就把这句话给抹掉了。我吃太多亏了都是因为听信了这些话。」

「在拳台上,你的感知会变得异常敏锐,你散发出的气息也会被放得很大,因为双方的关注力都是高度集中的,马上就彼此闻出那个『味儿』是怎么回事儿了。」

「有的拳手喜欢在拳台上表演——演不疼,演无所谓,演挑衅,还有被打中之后跳着舞招呼你『过来继续打我啊』的。」王骁说自己没在拳台上演戏,「我觉着我下班了,我演够了,我不想再演了,我就想来点真的。」最初因为性格使然,他被打中之后也会故意想要显得坚强,不愿意让对方看出自己疼,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东西骗不了人,肋骨挨了一拳,你表情控制得再好,身体那一点点不自觉的倾斜度也会马上被有经验的拳手看出来,「剩下的这几十秒,你看着吧,他就会玩儿命攻击你这个受伤的地方。你还演什么啊,忍着就完事儿了。」

一时间,我以为今天的受访对象是一位职业拳击手。我甚至开始动摇,要不然多少还是聊一些表演专业的问题吧,至少问问他拳击和表演的关系?就在这个时候,他说起泰森。


迈克·泰森曾说:「鸽子最能让我平和下来」 图片及文字源自网络


「他从小就喜欢养鸽子——你想象一下,地表最能打的男人和鸽子之间能有什么关系?直到今天他家里还养了一堆鸽子。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拳头很厉害,就是十几岁的时候,在乱七八糟的街边混,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孩子欺负人,把他的一只鸽子的脖子拧断了,泰森回手一拳把那哥们儿打得咕咚一下倒在地上。后来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的教练,把他带回家里教。不教他打拳,教他看书,教他思考。因为他的暴力、释放的东西是天然的,够了,不需要培养了,但是一个伟大的拳手在场上是不可以有一点暴躁的,他一定是有序的、冷静的。泰森的教练做的事情就是让他明白:你什么时候该出拳?你为了什么战斗?」

说着如此热烈的言辞的王骁,脸上却平静得像一只透明的空的玻璃杯。他的眼睛要么看向地面,要么看向旁边的什么地方,直愣愣地能把地表和空气看穿也似。


3.


王骁说,拳台上每个拳击手都有自己的习惯,有的人喜欢始终盯紧对手的眼睛,他还听人说过,盯着对手下巴和脖子的位置,也会带来压迫和位置感。他没主动说自己是怎样看住拳台上的对手的。

高叶倒是讲过一个王骁表演时的与眼睛注视方向有关的细节——一个她觉得很「神奇」「反正我做不到的一点」:「王骁很多时候的戏,你仔细去看吧,他都是低着眼睛的,就是眼睛不看着对手,而是看着下面的,可能偶尔会点点头,但是你却莫名其妙地都能够感受到他这场戏的情绪的浓烈程度,你都能感觉得到他到底在想什么。我就觉得,哇噻,这个人他……他怎么做到的?」

「哎哟,吓死我了,我听前半句的时候,我以为演错了呢!」王骁的回应,又是差点让听的人摔一个跟头,根本接不住,这个时候,就必须要谢谢他的好心了,他不会让话无端掉在地上,「我还真是这样的,高老师捕捉到了这一点,那我就不告诉她,我不看人是因为我心虚了。」确实很奇怪,王骁的玩笑都不像是玩笑,字字句句净是笨拙的认真。

我以为终于可以用这个对手演员提供的创作细节开启表演专业的话题了,王骁却显然无意做任何的拔高或者升华,他就像刚刚讲到的拳击手在比赛中的样子一般,脚始终在离地只有那么一丢丢距离的地方移动着,像肌肉记忆成了本能:「我好像刚才跟您说话的时候,就有一大半的时间也没看人。我有的时候说着说着话愿意看人,大部分时间好像我不太愿意看人。这件事我跟对手演员也聊过,你觉不觉得,生活中除非是特定的情境下,大部分时间,俩人说话不一定一直在彼此对视,尤其是熟人。你坐这儿,我坐那儿,俩人一人望着一个方向聊,是不是常有的事?」


《白鹿原》剧照 王骁饰演白孝武

《尘封十三载》剧照 王骁饰演曲振祥

《光荣时代》剧照 王骁饰演宗向方


演员张译2019年在电视剧《光荣时代》里第一次和王骁结识、合作,是在实打实的合作里,他发现自己在现场的即兴表演,和王骁「特别合拍」,「我们此前不认识,但是在一起工作,能有这么难得的、莫名的默契,说明我们对戏剧的审美、认知,对表演的节奏和追求都是趋同的,更说明我们在三观上也是接近的。」

抛却王骁在业务上的「稳+准+真」「爱琢磨,只要抓住人物感觉,就能稳定输出」「对手演员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刺激,他全能给到你,因为他演戏真诚」之外,从朋友的角度,张译感受到的王骁在镜头内外是一致的「稳重、有分寸、且真诚」,「表面看云淡风轻,但是能感觉到永远含着一口真气。」

在张译辞短意重的描述里,可见王骁其人与创作出的形象之间不可割裂的关联和交融。

第一遭合作之后,张译数度在后来的作品中引荐王骁参演,从电视剧涉足电影领域,亦是他给出的提议。2023年12月上映的电影《三大队》,王骁与张译能再度集结交手,源头在此。


电影《三大队》海报


《三大队》也是王骁与高叶第三次合作,第二次饰演夫妻。与之前在《我们的婚姻》中塑造的那对华丽丽的都市爱人不同,《三大队》里的他们,是在命运面无表情地、如揉搓两坨纸团般扔在地上再踩两脚的折磨下,依旧不分不弃的两个人。
 
电影里,有一些表演方面的呈现,是剧本上没有的。在处理与家人、兄弟一个个人物关系的细节时,王骁会在现场主动和导演提出自己的设想。但这些都不是心血来潮。在高叶看来,王骁的创作习惯从来不是大鸣大放地依靠什么所谓的天降的灵感,「骁哥和我都会在一场戏之前把工作做得非常细致,扎实,细细地捋关系的进程,捋明白了之后,到现场才有即兴的可能。」
 
而对于戏里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即兴」,王骁没有任何贪功的心意,就在我滔滔不绝表达自己对此的赞美途中,他也一脸质疑的难为情。「我不是不需要别人肯定,但是真的不可以太当真——不是说不相信对方的话,而是我总会在这些赞美里马上感到恐惧、害怕、心虚:人家把你夸成这样了,你后面怎么弄?你真要往大家都说的『人马座』走吗?半人半神?你的『子弹』够吗?」


「分寸感」——这是朋友们在谈及王骁时,都会用到的一个字眼。

高叶说,许多演员都会容易犯一个问题,就是在「演爽了之后,慢慢变得留恋镜头,变得自恋。」在王骁身上,她从来没有见到这样的情形和时分。


《我们的婚姻》剧照


「《我们的婚姻》里面就有一场戏,他来我家给我做饭,我当时心里想着的是不想跟他继续了,想分开,我纠结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了。他听了,就愣在那儿,然后继续该怎么着怎么着地弄完手头的牛排,很淡地说『我走了』。就走了。干净利落脆。他那场戏几乎就是没有抬过眼睛,却把惋惜和一声叹息全留给了观众,点到为止,然后戛然而止。

这份「留白」的能力,让高叶思索琢磨了很久,「骁哥以前他没有学过表演,那他对节奏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敏感度?我只能理解成是天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原因:「我觉得生活里他好像就这样。他就是一个点到为止的人。」

这一次,面对自己在这场戏里的「很淡地」「戛然而止」的表达,王骁不再开玩笑,也不再自嘲了。他不徐不疾地讲起了多年前的一场亲历,事关「悲伤是咋回事」:

「那时候,我姥爷、姥姥还在,俩人住进了同一个医院,一人住一个楼。我姥爷在ICU里边,我陪着他。斜对面有一个老太太,比我姥爷病得还重。老太太走的当天,我远远地坐着看到了所有。那天下午的时候她状态就不太好了,傍晚来了一群孙男娣女,哭天抢地的,但是那种痛哭和哀嚎并没有给我带来冲击感很强的难过。这帮人走了以后,护士长跟护士说:『你给TA打电话吧。』我听了也不知道是要给谁打电话。天黑了,灯也关了,来了一个女的。来了,就站在床前,看着她妈妈,一直摸她妈妈的白发,就那么一直胡撸着——至于眼泪是否有流下来,我也看不清。不重要。我就在黑暗中那么看着她。她一直胡撸她、胡撸她,到最后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听不清,不知道。然后她亲吻了她妈妈,掉头就走。护士长进来,盖上白布,推走。」

王骁当时在黑暗中,坐在那,人直接就「麻」了。


INTERVIEW


吕彦妮:我曾经听到过不止一两个人在谈到你的表演时,都会赞叹你的「真」。

王骁:我也不知道怎么评断这种真和假,我没办法去自己看这个事,因为在我看,肯定是假。是我干的事儿,我肯定知道它是假的。我绝对不会欣赏自己这场戏演得真不真,我会更多用的是一个审视的角度,比如这场戏「够了」的地方就不聊了,就不看了,咱看看这场戏有啥问题吧。大多数时候问题都出在「多一下」或者「少一下」,这个「度」是没有刻度的,很难衡量,也很难与所有人取得一个一样的度量衡标准。

吕彦妮:你刚才好多次谈到确定自己不是天才,很担心「子弹」有用完的一天,怎么尽量让这一天晚一点来?


王骁:刚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就用了最笨的方法,也是我唯一的方法,就是只能是在现场观察别人——那些高段位的、比你会演的、能镇住你的人,你就观察他她是怎么回事,下一次进入到「赛场」的时候,你会用他她的这招去模仿、去尝试一下。通过模仿别人,慢慢找到自己。

吕彦妮:你说到「找自己」,我又想到很多人评价你的表演时一定会提到的词——「干净」。


王骁:聊这个就又要说到《白鹿原》了,张嘉益老师在《白鹿原》的时候跟我说过一次:「表演是减法。」我这人成长得也慢,入行也晚,又没有系统的训练,所以真的有很多的概念是从这些合作过的人身上得来的。张嘉益老师这句话当时很直接,但我不理解,但我记住了,我就会在后来的实践里一点点地去做。其实也不知道要减什么,就慢慢来,慢慢减。不得不承认啊,有些人的个人魅力就是他啥也不干,往那一坐,一个镜头一给他,你就对他充满了无限的想象。

吕彦妮:这种「无限想象」的情况似乎比较多会出现在电影里……


王骁:好话题,这个太好了。我做演员工作十几年一直在演电视剧比较多的,从去年开始才真正地开始接触到电影。有一次我问张译,电影跟电视剧的区别在哪?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了想,就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他说在他的概念里这个区别最简单的表述是:电影表演的「外在」更松,但是「内在」是更紧的。这句话我还在消化。留白肯定是很珍贵的,但是怎么留那个「白」,是一个问题。


《城中之城》剧照 王骁饰演苗彻

《流金岁月》剧照 王骁饰演杨柯

《我们的婚姻》剧照 王骁饰演霍连凯


吕彦妮:艺术和技术也是息息相关的,电影镜头最后会被放大到一面墙那么大,人和镜头的关系也和电视表达不同吧?


王骁:这又说到《白鹿原》!有一天在拍摄的时候,我眼看着张嘉益老师现场有一个对镜头的一番调整。我后来实在想不明白,就问他怎么知道这个时候镜头摆在这里那里是好的,他说,你要有一双眼睛,不仅仅能看到你的对手,还要能看全局。

吕彦妮:你生活里的「镜子」是谁?


王骁: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假?雷佳音跟张译都是,但是我说的是实话——他们成为我的「镜子」,不是在事业成就上,是在一些很细小、很末枝的地方,你能看到这个人的闪光点,它会激励你,或者它会无形地去要求你。我有时候会忽然在生活里想,他俩此刻在干什么?

吕彦妮:那现在呢?你觉得雷在干什么?


王骁:我们聊天的此时此刻吗?他应该窝在沙发里,抱着一本书看,等吃晚饭。你知道他拍《长安十二时辰》,我跟张瑶去探过一次班。那时候他整个人累到就是「半条命」「凑活活着」的状态了。我们推门进他屋,一看沙发旁边地毯上,两摞这么高的书。也不是说读书多高尚啊,但他就是这么影响着我的。


《天才基本法》剧照 王骁饰演张叔平

《县委大院》剧照 王骁饰演乔胜利

《三大队》工作照 王骁饰演马振坤


吕彦妮:你现在会要求自己看很多电影去补充和学习吗?


王骁:很奇怪,我其实现在看的东西越来越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年到头好像看不了几个戏。我对我这个选择也非常怀疑,演员不需要看很多电影和戏吗?我觉得可能需要,但是我对观影这个东西现在好像不是那么感兴趣,我好像很难站在一个纯粹的观众的角度去看一个影片。我就想着,随着自己吧,不想看就不看了吧,看看你不看能怎么着,那就去做点别的事。

吕彦妮:所以琴练得到底怎么样了?


王骁:我现在在练的这首曲子呢,是我最近碰到的最难的曲子了,我看看……将近20天了,四个小节还没过去呢,很慢。

吕彦妮:那没过去就往后弹呗,说不定后面弹好了,前面就会了呢?


王骁:对!您说这个方法是非常对的,您是会弹琴是吧?您说这个方法是非常对的,几乎所有人也都这么跟我说。但是,我过不去。什么时候这四个小节过去了,我心理上才愿意去接受那第五个小节。我从小,我父母就说这孩子轴,只会使拙劲。我也知道这方法不对,但是我就要由着我的性子来!我已经跟这四小节拼斗了挺长时间了,我不着急,反正也是个爱好,为什么不按自己的规则来?

吕彦妮:就比如大家一起练一个东西——滑雪、开赛车,我们都在练技巧,你就真的能练着练着自己跑到旁边去……


王骁:蹲腿去了。


拳击电影《铁拳男人》剧照


吕彦妮:你想过去演一个跟拳击有关的电影或者电视剧吗?


王骁:想过,特别想。

吕彦妮:你觉得已经比较了解自己了吗?

王骁:可不敢这么说。我觉得只能说人大概都会对自己有一个认识,但那个认识准不准确,不知道。

吕彦妮:你更关心自己,还是更关心别人?

王骁:我呀?我更关心自己。

吕彦妮:如果「自私」的满分顶级是10分的话,你有多少分?

王骁:8分起吧,8分。

吕彦妮:会为此感到羞愧吗?

王骁:会,会有些时候感到羞愧。但也就这样了。我并没有因为我的这种高分值的自私让生活变得不堪,或者让整个东西无法运转了,都还在运转,而且运转得不错,那就证明没什么大问题。其实自私到9分可能也行,但是我生活的这几个轴和齿轮可能要的就是这8分吧,它才能转得润滑一些。

吕彦妮:你在选朋友的时候会有标准,高叶也说你是她见过最不卑不亢的人,你怎么保持把控和各种人的各种距离感的?

王骁:这个「距离感」背后的原因可能是自我保护吧。小兔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子呢?——嗨其实我也不是小兔子,但森林里头的「怪兽」实在是太多了,其实我很愿意相信人,也不知道怎么判断,真的非常幼稚,心智也是太不成熟。所幸运气不错。谁忍心伤害一只小兔子呢?

吕彦妮:你的「不成熟」和「幼稚」让你错过了或者失去了什么吗?

王骁:如果「成熟」的话,也会失去「幼稚」的美好吧,横竖都会错过点儿什么的,我不纠结这事儿了。幼稚就幼稚吧,可能这就是我的活法,那就每天嘲笑一下自己——你看你又说错话了,你看你又办错事了。

吕彦妮:其实幼稚可能也挺省事儿的?

王骁:是的,就多出了一些课余时间,我就不用去补习班,可以自己玩。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剧照 王骁饰演司命星君

《风起陇西》剧照 王骁饰演糜冲


吕彦妮:你觉得如果有一天世界末日来了,你是那个能活到最后的人吗?

王骁:我真想过这件事,我感觉我能活下来。

吕彦妮:靠什么?靠你的拳头?

王骁:靠我的坚强。拳头是最没用的。拳头哪有用?拳头没有用。

吕彦妮:你想像一个情境,现在就只有这棵树上的果能吃,谁爬上去就是谁的,不是得在树底下打一架吗?

王骁:能站在这棵树底下的人都是不要命的。末日来临的时候,我觉得聪明人能活下来吧,真是不知道那得聪明成啥样啊……

吕彦妮:你喜欢科幻吗?

王骁:喜欢,从小就喜欢。虽然没演过科幻。我这几天正好在读刘慈欣老师的一个短篇集,那天在飞机上读了一个《带上她的眼睛》,劲儿挺大,看完落地了还一直懵着,眼前老是闪现故事里的画面。那天晚上我就躺在室外,我就一直看着星星,把这个故事在脑袋里还过了一遍,劲儿太大了。

吕彦妮:果然人类的变化是从仰望星空开始的。

王骁:这就让我想起来在《白鹿原》的时候,我跟何冰老师的一次对话。有一次休息,他看见我在那儿看书,就问我(记者注:此时王骁模仿起何冰老师的语气表情,惟妙惟肖):「骁儿,今年多大?」「我(19)78(年出生)的。」「哦……看《时间简史》呐……看吧,好好看……特别想知道自己从哪来往哪去吧?」「对!」「看吧,看完以后你也不知道从哪来往哪去。」哎哟,何冰老师这个魅力啊,就是经常一句话让你觉着,这玩意儿太末世了,但是他说的都是对的。


抬头看,是电影《三大队》中王骁所饰演的马振坤的烧烤摊招牌;向下望,是人间烟火。


吕彦妮:接下来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你有时候会不会怀疑……就是很多事情都会……就……哎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呢?


王骁:直说。



-FIN-

编辑:拙华


-推荐阅读-

(点击图片可获取全文)


 「这是我第15769次登岛,也是我第一次登岛。」

 周一围×张颂文:看呐,那两个在冰面上从容走路的人

梅婷X孟京辉:没有理由,只是专心做一团火焰

吴彼:戏剧不是工作,所以我把最干净的一块留给它

马伊琍:你怎知别人不如我们一样敏感

我所有的梦只有你们全都看过 

杨玏×小老虎:把生活的碎片一块一块捡拾,连起来,没准儿能成诗

张尕怂VS黄觉:他们身上的野性和童真不容嘲讽



-精选阅读-
(点击文字可获取全文)

「话剧九人」宇宙运转基本法

杂技演员们独一无二的道具,与生命的相似之处


雷佳音 原地打转的风

杨立新,不要掌儿


杨玏 光阴的故事


林晓杰 无我之我

辛爽 卢静:信不信「命」也不影响大家一块做美甲


范伟:那句没有和辛爽讲出的话

为电影《流浪地球2》撰写「忏悔录」的人


孔大山王一通席地而坐

雷佳,台上见

蒋奇明,瞎溜达,不要停

黑暗中的黎星

马龙:成为风暴的一部分



▼▼▼


-更多往期文章请点击以下目录页-

往期文章目录:人事万千 写不尽 读不够

文字均为原创
未经允许 禁止转载
转载联系作者或本账号
微博:@吕彦妮Lvyanni

转载、合作、工作联络
[email protected]

取消

感谢您的支持鼓励,我会继续努力的!

文章地址:

用户邮箱:

打赏金额:USDT

点击”去打赏“,即可进行打赏支持本文章哦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