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冻》
Tags:崔健 光冻
小目录
1、谁在骂《光冻》,谁在捧崔健?
2、《光冻》、旋律化、解放军军乐
3、概括性歌词:崔健vs庄奴、黄霑、罗大佑……
4、及物性歌词:崔健vs林夕、李宗盛、阴三儿、黑撒、爽子、谢帝……
5、及物派和文学储备:崔健vs汪峰
6、歌词和新诗:崔健vs腰、金武林、木马、周云蓬、万能青年旅店、周二下午谁没来、pk14、木推瓜……
7、及物派和文学储备:崔健vs左小祖咒、方文山
8、概括派的回潮:崔健vs张悬、盘古、舌头、万青、周二……
9、概括派的回潮:《光冻》vs《给你一点颜色》
10、细聊《光冻》(上):概括性和丰厚度
11、细聊《光冻》(下):本土化,崔健vs诱导社
12、最终章:崔健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书接上回)
和汪峰一样,左小祖咒也是个精明人。就像概括性的罗大佑和崔健之于上个时代,及物性的汪峰和左小就是这个时代的正反面。左小甚至比汪峰还要及物,是啊,把歌词当时评写,把歌手当公知干,怎么可能不紧紧贴上现实细节?更重要的,是诅大能够放下身段,不端着,唯如此,才能最彻底地及物,释放三观尽溃的幽默感,和这幽默感中挥洒自如的笑中带泪。这一点,北京那帮地下朋克本来应该试试,可这帮车子真不行,花粥顶马那一路的倒是有,诱导社略有,舌头几乎没有,汪峰自然没有,他撸个管儿也得一脸悲愤地写成“一个人做爱”,崔健其实也是略有的,“不过不是一对儿一对儿虾米”,很诙谐,“攥成了一个拳头,咬了我一口”、“爱情算个屁”,也不错,可惜,我不知道《网络处男》是不是想放下身段逗一下,真没逗起来啊!真正能够在三观尽溃的幽默感上超越诅大的,在行为上,只有北京最杰出的朋克大张伟(外省(或海外)最杰出的朋克自然是盘古),在作品上,只有牛逼上天的云母逼。
我推测,左小和汪峰的文学储备差不多,毕竟他们和郝舫的关系都不错,不过因为能够放下身段,左小可以做到更本土化,农业词库(“养王八”、“八十一条短裤在吴县”)、民族词库(“泸沽湖”、“乌兰巴托”、“阿哥有鸟却无窝”),敞开了用,你很难想象毫无本土化倾向的汪峰去用这些词,他甚至更愿意写“Jack和Tim是两个北方男孩”,我操。崔健也想过用这些词,可你看《农村包围城市》,即使自创了唐山话,还是那么隔靴搔痒,他想用农业感来平衡城市化的电子乐,但这个词库,真的,他不太会用。不过,又和汪峰一样,祖大把这套写法操练娴熟,也有个自我训练的过程,我至今觉得“你就是杀死他的被子”、“我臃肿的面将很快被枪毙 ”、“你消除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惶惑感”之类,都是非常拙劣的歌词,到了《你知道东方》以后,他才能比较稳定清晰地表达自己,这样的歌词:
“我靠在屋前数蜗牛
懒得不愿把我的双臂放下”
已经和前边说的近期汪峰,水平相当,虽然和汪峰一样,仍多有废话和硬伤。
没办法,左小和汪峰,因为其歌词内容的及物性,可以迅速从现实细节中获取素材,而且,形式上不考究,韵想押就押,不押拉倒,所以,产量巨大,基本形成了摽着膀子比谁出双张多的局面。不过,在这场拔河赛之外,还有一个人,同样多产,影响力却比他俩加起来都大,那就是及物派歌词的托拉斯大亨:方文山。
我和高晓松一样,在周杰伦刚出道时心下一惊,《娘子》让我眼前一亮,《我的地盘》的儿话音押韵也让我立刻想起《飞了》,然而很快,我就暗道不好,这哥们儿势必大火,但如果这种歌词写法大行其道,汉语流行歌词要完。果不其然,方文山这种大规模密集堆砌细节词汇,古今中外无所不包的写法,已经碾压性地超越了林夕和李宗盛等及物派前辈,新一代词人蜂拥而上,以此为高,概括性和及物性的生态平衡遭到彻底破坏。终于,市面上红火的是《蜀绣》和《卷珠帘》——孩子们,你们可能没听过,1994年,有个长得像侯宝林的,唱过一首土歌,叫《中华民谣》,歌词就和现在这些JB玩意儿一样,云山雾罩,十三不靠,一句痛快话都他妈说不出来。什么叫痛快话?就是你们及物派的祖宗李宗盛,终于还是用概括性大词写下的:
“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
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
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
汪峰和左小的定位当然比方文山要高,但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在捕捉到了大量生动的现实细节后,处理的多还是社会现象,少得出太深刻的结论。汪峰的结论就是:我苦闷啊!我彷徨啊!我烦!我飞会儿!祖大的结论就是:又玩儿我们?我操得嘞!又玩儿现了吧?我嘿嘿嘿!
直到目睹综艺节目上,《卷珠帘》这种词儿干掉了俞心樵全是痛快话的《要死就一定死在你手里》,我心里反而踏实了:反者道之动,往后十年,您瞧吧,及物性歌词一统天下之前,就是概括性歌词的大面积回潮。
概括性歌词回潮的第一个人,我以为,是张悬。
当年第一次听完她最火那几首歌时,我觉得很奇怪:这小清新里居然没有写实细节!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躺在你的衣柜”、“想念你蓝色袜子”、“我们的爱起了毛球”之类,突然听到一个女孩唱:
“你知道,你曾经让人被爱并且经过/毕竟是有着怯怯但能给的承诺。”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当你不遗忘也不想曾经/我爱你”
“你要如何原谅彼时此时的愚蠢/如何原谅奋力过但无声/在苦心之后看潮汐的永恒/岁月在这儿,温凉如丝却也能灼身/青春是远方,流动的河。”
我愣了——全是大词,但内容翻新,概括得近乎思辨,复杂又凝练,万箭攒心,掷地有声,真好!
再听到《焰火》和《玫瑰色的你》:
“于是你不断地爱我/我能如何便如何/在遥远的路上即使尘埃看今夜艳火/我等你在前方回头,而我不回头/你要不要我?”
“你栽出千万花的一生/四季中径自盛放也凋零/你走出千万人群独行/往柳暗花明山穷水尽去。”
我拍案——全是大词,却不空洞,反而元气充沛,大气磅礴,这女孩眉宇间必有一股英气,身心坦荡,英姿飒爽,没有田原式的矫揉造作。一看视频照片,果然!
不过,大概除了《玫瑰色的你》,张悬更多处理的还是个人感情。想要处理更大格局的流行音乐人里,除了汪峰和左小,有诱导社,后边聊本土化再时聊他们,还有一员大将:盘古。
我是盘古乐队的铁粉。他们的歌词,根本不会因为什么概括或及物束手束脚,随手抄起个针头线脑都能当狼牙棒,这么说吧,他们可以灭掉百分之八十的口语/口水派诗人。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法具体引用,简单说吧,盘古的问题在于:不够丰厚。这就聊到了歌词的丰厚度,什么叫丰厚?且看下边这两段: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永远这样陪伴这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和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
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
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一条大河》只有爱,盘古只有恨,而《一块红布》和《亚细亚的孤儿》,你可以说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可道理多么简单,它们是爱恨纠葛,绵延不断,没办法,这么简单,就超越了阶级和立场。
同样的大格局和丰厚度,还见于万能青年旅店的名曲《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这首歌生动体现了概括性和及物性在长期较劲后的统一:它的主歌歌词极其及物,写河北:
“在八角柜台
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
买一把假枪”
副歌歌词则概括国家历史:
“生活在经验里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我无保留地欣赏这首歌,但也许除了它第三段的主歌(“乒乓少年”),比起前两段的主歌(“熬粥”和“假枪”)的鲜明写实,第三段似乎有失空泛。然而,它第二段副歌的感染力太强了,甚至强过了最振聋发聩的“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这一点,我们后边接着聊。
有趣的是,周二下午谁没来这支不知什么来头的乐队有首歌叫《X人景山的风》,其结构和《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有点像,也是主歌及物,写北京,当然,修辞繁复些:
“皇城根儿红旗牌儿的绞肉机
三里屯儿带武器的萝莉
棺材梳着背头,童肢煮着假币(这后半句有点不明就里)
母亲撸着纪念碑,说要崛起,崛起!”
副歌概括国家历史:
“这卷起景山的风
卷起我的马门溪龙
让十三亿粒砂子,抽筋拔髓,
在浮生中陪葬一座丰碑”
既然聊到“大厦”和“纪念碑”,这就要聊到一个人,从写词路数上讲,他比上面这些人都更像崔健,不太及物,更善于概括,以此与国家历史对话,这就是吴吞-舌头。我很喜欢《蒙在鼓里》,全是概括性大词:
“东风吹你,你还要忍耐
西风刮你,也急不可耐
广场压你,你心满意足
纪念碑扎你,请抬头做人”
当然,他们最复杂的歌词是《油漆匠》
“搅肉机现在正在工作
它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
……
闪光的硬币和国徽四下望了望
都从阴影里溜了出来
尚方宝剑和玉玺安慰着
在路上的精子”
也全是大词,和崔健一样,舌头在试图抓住最提纲挈领的隐喻来概括这个时代,“尚方宝剑”和“玉玺”很惊艳,不知为何在后来发表的版本里去掉了。他们最著名的那两句,我第一次看见,还没听到时,真以为是崔健写的:
“妈妈,一起飞吧!
妈妈,一起摇滚吧!”
“妈妈”、“飞”、“一起”,崔健爱用,在摇滚歌词里直陈“摇滚”,崔健也爱用,这首歌的英雄主义,和崔健一脉相承。
不过,舌头的概括性歌词仍常犯这一派的痼疾:做不好就空洞。比如他们有首新歌,叫《中国摇滚教父》,像
“这是场真正的游戏/灵魂和肉体将分离/……吞噬记忆的城市/屹立在危险的边缘/……
人类在毁灭的路上,开始了最后的冲刺/……到处是变相的自相残杀/……快戴上新鲜的面具……”
云云,如此陈词滥调,实在大大伤腕儿。舌头的铁托粉里,麻烦来个说话利索的,给我讲讲,这几句哪句比他们揶揄的汪峰更高明了?甚至还差一大截嘛!因为放不下身段,舌头在野蛮和灵活度上也比不了盘古。写“灵肉矛盾”这种俗题儿,崔健倒是有个金句:
“这是身体给予腐朽灵魂的/一次震撼——按——按——!”
你看,虽然想说的大概是“摇滚乐是身体,文字是腐朽灵魂,我要用节奏冲垮你们这帮娘们儿唧唧的傻波依文人”,不过,把灵魂和身体的寓意反过来用,概念关系既深刻,又极富冲击力,翻俗为新,这才是崔健最擅长的,这一次,在《光冻》里,崔健将此发扬光大。
好了好了,终于,终于啊,可以开聊《光冻》。
前边儿聊了,崔健在概括性歌词时代坚挺,在及物性歌词时代疲软,现在,在这个概括性歌词即将返潮的时代前期,崔健携《光冻》杀了回来。
其实,在试图及物但效果不佳的《无能的力量》和《给你一点颜色》里,都还残余了一些崔健的概括性歌词,而我以为,那也是那两张专辑中的亮点。“无能的力量”和“时代的晚上”,是绝好的时代隐喻,《红先生》概括得酣畅淋漓,《蓝色骨头》如果删掉前头的罗里巴嗦,只留概括性的最后一段歌词,依然光彩照人,这年头儿,所有真正堕落的傻波依都在声称自己特别孤独,可“要么我选择孤独,要么我选择堕落”由崔健唱来,依然悲壮。
然而,在大部分的《给你一点颜色》中,我除了对崔健的及物能力绝望,对他超群的概括能力也产生了巨大怀疑。其中《迷失的季节》、《舞过38线》和《超越那一天》是另外三首概括性的残留。《舞》的副歌写得不错,还用在了他演音乐老师的那部煽情电影里,但主歌歌词过于空泛,尤其是考虑到崔健自陈这歌是讲东西方最后界限“38线”的。《超》使用了《撒点野》、《飞了》、《盒子》那种用一套隐喻构成一个有叙事性的故事的写法,可这个隐喻框架失之简单,深度也比从前的三首歌差太远。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迷失的季节》,这首歌这几年居然靠热门电影火了一把,可这样真的好吗?我知道,它是崔健从未专门处理过的文革题材,而且,它和《蓝色骨头》、《小城故事》在歌词和音乐上都有连续,崔健在葡萄牙吹《蓝色骨头》最后那段小号时,就没吹专辑里的变奏,而是直接吹了《迷失的季节》的旋律嘛。然而,用“花朵”和春秋冬的隐喻,来写文革和文革后,这和《超》中用“妈妈”、“妹妹”和“我”来写两种意识形态的夹缝中的香港,毛病一样,这也太简单了吧?简直是简陋!深度也就无从说起。这样的歌凭借电影,点击量远远高过了同是旋律化慢歌但牛逼多了的《宽容》(虽然前奏吉他近似《purple rain》),不会让现在的小年轻对崔健留下更片面的印象吗?
十年了,面对《给你一点颜色》,我几乎也要相信“崔健对八五后毫无影响力”那套俗嗑儿了……
幸亏,幸亏啊,现在有了《光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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