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冯翔
冯翔,前《南方周末》资深编辑、记者,代表作有《崔健和他的年代》、《民谣歌手李志的价值观》、《改造张楚》等。
他曾做过许多与音乐相关的报道,但他又始终不在做真正意义上的文化报道。他称自己是“用社会新闻的方法来写文化”,只是因为“一种艺术形式是不能用另一种艺术形式表现出来的。比方说一首歌好听,是不能用一篇文章很透彻地表达出来的,而写乐评我又不是那么专业。所以我就采取把音乐人当做社会人的写法,来写他们与社会的碰撞和冲突”。
他的报道以“扎实”闻名,采访前后做的那些搜索工作或许是他能写出好报道的独家秘诀。
前不久,我就信息搜集这个话题向冯翔老师请教了一番。
Q=汤禹成
A=冯翔
“找人是第一步”
Q:您在做和音乐有关的人物报道时,比如说崔健、张楚、李志,您会做哪些准备工作呢?
A:首先肯定是上网嘛,和大家都一样,查一查最近的报道。我想知道这个人身上最大的矛盾在哪里?但是这个在网上查不到,这个只能在采访中发现。所以能在网上查到什么呢?能发现他和哪些人有矛盾,有纠纷,有过节,这些人最可能说话,也最可能说出一些这个人物最不为人知的地方。就比如说,今天要写郭德纲,找曹云金就比较合适。
第二,你要找谁对他最有研究,最熟悉他,找这样的人是给我们指路。比如写崔健,我写崔健那篇报道的时候找的是三联(指《三联生活周刊》)的王小峰,他就像是我的指路人。王小峰是三联二十来年的文化音乐记者了。
Q:所以说您找资料,最主要的是先找跟他有过节或者和他熟悉的人,然后再通过您平时的积累,去进一步深挖这些线索吗?
A:是的,而且你一开始找那些人的时候,那些人也会为你提供线索。找人应该就是第一步。
Q:那您当时是怎么找到王小峰的?
A:那个年代大家都写博客。王小峰博客里有一篇文章是写崔健的,说这十年他采访了崔健五次,每次崔健的表现如何。他写的这个表现比较接近于我对崔健的了解。第二,他写的有一点让我很感兴趣,他说崔健的魅力很大程度来源于官方的压制,意思就是官方的压制反倒让大家觉得听崔健是有点冒险有点挑战的事情。
Q:你说的上网,除了您刚才说的博客具体还有哪些渠道呢?
A:上网当然渠道很多,我写崔健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微信朋友圈,现在搜东西,可以在朋友圈和微博上都搜一下。
Q:所以那时候就是博客,还有搜索引擎是吗?
A:搜索引擎只是一个入口,但它最终承载信息的平台可能有很多种。王小峰我是知道他博客上写很多东西,所以我一找就找到了,这是源于平时的积累的。
Q:那您写崔健这篇稿子的时候还有找其他的资料吗?
A:有。比如说你找到这些人以后,他们会提供你一些线索。比如说我找到当年和崔健打官司但是败诉的作家,采访了他之后,他把一本写崔健的书送给了我,那本书里面有很多在网上找不到的往事,然后我就按照这些线索找里面的当事人来采访。
又比如说,那篇报道里一个很重要的采访对象是被崔健称为最早研究摇滚乐的中国人,叫曹平,这是源于我平时的积累,我以前买过一本写中国摇滚乐的书,里面提到曹平这个人,我一看这个人和崔健混的年头很久,能说出很多崔健早年的经历,而且这个人后来也没有成为大明星,换句话说,这个人是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在里面的,所以可以说很多东西。我去采访曹平的时候,他说前几天另外一个媒体的人也来采访他,我一听,心中想着那个人也能想到采访曹平,很专业嘛。那个人就是现在的《人物》杂志副主编。
Q:那您对搜集来的资料会进行分类或整理吗?
A:会的,比如崔健那篇稿子,我采访了大概有50个人。我会列一张表,曹平A,曹平B,曹平C,A和B和C可能是他说的一句话,也可能是他形容崔健的一个特点,也可能是他的一个观点。每位采访对象都会有这样一个罗列,所有人的东西堆在一起看,然后我会思考哪句话比较适合做主题,哪句话比较适合做开头,哪句话比较适合做结尾。这些东西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稿件的大纲。
Q:这是采访之后对他们的话进行提炼和整理,采访之前会给网上的资料或者过往报道做分类吗?
A:这个说实话意义不是很大,因为你去采访肯定带有自己的目的,和以前的采访肯定不一样。采访提纲是你想知道的东西,你只要带着采访提纲,把问题带给他就可以了。当然,也必须要看很多以前的报道,但是这些报道都只是作为参考,因为你写一篇稿子,哪怕是同一个人,你的主题和着眼点也要和别人不一样才有意义。
Q:搜集好资料,采访完后,您是如何判断哪些资料对你是有价值的?
A:这很简单,采访中你发现某个人说的某句话或者某个观点震撼到了你,有意思有深度,那这个观点就是有价值的。比如说写崔健的时候,其中有一个人,提供了一个观点:崔健唱一无所有,第一句话就是“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在崔健唱这首歌之前中国的歌曲里是没有“我”的,只有“我们”,如果有的话也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我是一个兵”,就完全被集体主义的美学思想占满了,没有个人空间。这个论断当时一说出来,我就觉得很好,因为我没从那个时代经过,也没有研究过那个时代的音乐,这个新闻点就是对我有用的。
Q:有时候不同的采访对象说的话也许是不一样的,那如何判断信息的准确性呢?
A:是这样的,人和人的争端,你需要反复采访,多方面角度验证。如果这个点是这个人的观点,你也不用找人验证了,就写是这个人说出来的就好了。
Q:我在您的报道里会发现您会引用一些书上的话,比如在崔健的稿子里您就用了李克的书。这些书是您平时就积累的,还是为了稿子刻意去翻的呢?
A:两种都有,李克是平时的积累。说实话,如果你个人平时有这些积累,你写文章会容易很多。但是作为记者,你不可能在每个领域都有积累,所以后者的情况会更多。
站在读者角度梳理材料
Q:不同的文化报道写作的过程应该也会不一样,我看了您写甲午海战的那一篇报道,偏历史类的,能不能讲一讲写那篇时的具体的流程?
A:甲午海战这个东西我也不了解,不像崔健那么熟悉。我对崔健的音乐和报道是非常熟悉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崔健什么时候是高峰期什么时候是衰弱期,所以无论谁和我谈崔健,我都能判断出来他对崔健的看法对不对。甲午海战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新的课题,而且是非常大的历史事件,光买书我就花了五百多块钱,全都看完了。
我也花了很多时间去找甲午的历史报道和论文,论文大概有100多篇吧,先弄清楚甲午战争怎么回事儿。然后最后从这些浩如烟海的信息中,判断出怎么样做这篇稿子,你这篇稿子的方向在哪里,怎么样让读者觉得好看,而且你自己能最大程度节省成本。什么叫节省成本?就是说你写的稿子方向不能是你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不能是史实中没有定论的,不能是那些佶屈聱牙让读者没兴趣的。所以我最后定了一个方向,就是写这些甲午海军的后裔。
Q:您是如何去找到这些后裔的?
A:研究甲午海战的专家会有他们联系方式,报道里面也会看到一些人接受采访的蛛丝马迹,然后再通过联系这些媒体的记者找到他们。
Q:那您是如何梳理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的呢?如何让自己把握住主线?
A:先把自己当一个读者。作为一个读者,看到甲午战争120周年的报道,你对什么会感兴趣,对什么会不感兴趣,这个会有一个自己的判断。比如说让你说出三个甲午海战中的中国方面的指挥官的姓名,你可能可以说出邓世昌、丁汝昌,但是问你甲午陆战的指挥官是谁,你肯定说不出来。很多原因让甲午战争变成了一个传播事件,深入人心;甲午陆战被人忽略了,所以这篇文章如果写甲午陆战的话就不会有太多人关心。我看了论文后,就决定舍弃甲午陆战,写海战。
海战呢,如果你写一篇文章,专门研究甲午海战的船,那就变成了纯粹历史考证性文章,我写历史是喜欢写现实中的联系、碰撞和摩擦。所以我要写甲午后裔,因为他们这些人和他们的祖先都有千丝万缕的情感和现实中的联系。就这样梳理出了文章的主线。
Q:所以您的意思是,您站在读者角度考虑读者感兴趣的内容,就是帮助您梳理材料的过程是吗?
A:你这个理解是对的。其二,就是你个人的兴趣、癖好对于梳理材料也是很有影响的。
Q:那您觉得做历史报道和做人物报道,搜索信息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A:我觉得区别可能在于,对于人,肯定有人喜欢他,有人不喜欢他。而历史这种东西,存在着不同的观点,对史实有不同的看法,这些都是公开的,你把这些看法和观点研究透可能就差不多了。还有一个区别在于,比如说历史谜题吧,你在论文中能看到在某一点上对它是有争议的,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坏没有这么显现。比如我问你崔健和谁有矛盾你能说出来,但是我问你黄渤和谁有矛盾,你肯定说不出来。
“看到电话号码就搜”
Q:您在做稿子的时候会有哪些独特的搜索技巧呢?
A:我以前是做社会新闻的记者,那时候我就经常从网上搜索信息。之前有个地方发生山体滑坡事件,当时我就做了一个可以电话采访的联系人表格。这些人都是和山体滑坡事件有直接关系的人,后来在山体滑坡事件的问责和追究中,这张表中的很多人都被处分了。是这样的,那是个镇,镇是比较特殊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每一级都承上启下,但对于记者来说,搜到他们信息和联系方式的难度是不一样的,一个记者可以在网上搜到镇长的联系方式,但是肯定找不到一个省长的联系方式。镇这样一级,和基层联系比较多,不太在乎把联系方式留在网上。所以这个比较好找。其二,中间有比较多的基层政府组织,这些人有工作需要,也特别喜欢把联系方式留在网上。第三,这些基层组织的负责人也经常会和民间发生冲突,经常会有人把他的联系方式留在网上,比如镇长,有个shangfang的人就把镇长的手机号留在网上。我就这样找到了这些人的电话。里面有一个户外应急救援协会执行会长的电话是在驴友的论坛上找到的。镇长的电话是被fangmin留在一个贴吧里面。副镇长的电话是在一个承包招标的网站上。
Q:现场采访和您做的这些资料搜集、电话采访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A:两者意义都很重要。就我个人的体会是说,我大部分有价值的采访都是到前方去,掌握信息后,在当地宾馆里和这些人打电话得到的。比如我给南方周末写的第一篇稿子,是2010年3月,山西有个矿难,我到现场去,现场是乱哄哄的救援情况。当时我进了一个办公室,上面贴着一场现场所有工作人员的电话,我就给其中一些我认为比较重要的人打电话,取得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就写到稿子里去了。另一个角度说,你掌握了现场的情况,才有和采访对象对话的资本。
Q:那对于我们这样的新闻新人来说,平时应该如何锻炼搜集信息和资料的能力?
A:首先有一个很简单的方法,什么时候看到手机号码就顺手百度一下。有一次我到了一个地方,半路雇了一个人的车,就类似于滴滴这种。我看到车的前面贴着手机号,我顺手一搜,就发现这个人是附近一个镇的饭店老板。瞬间我就和他有共同话题了,和他聊一聊怎么开饭店,把这个人侃得莫名其妙的,到下车他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是开饭店的。
Q:还有其他的小技巧吗?如何更全面搜集资料?
A: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会不会漏掉。你无法保证自己穷尽网上的信息。这个取决于你的见识你的积累你的判断力你的挖掘能力。比如说当时《南方人物周刊》写崔健的时候采访只采访了10个人,这10个人就决定了采访的高度和深度在哪里,而且记者本身是不听崔健的人。
Q:所以说还是要培养自己的爱好,对这个东西有深入的了解是吗?
A:这只是一个小技巧。主要的技巧是什么呢,比如说你写崔健,你不光要写崔健,你还要搜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加相应的关键词。比如崔健的吉他手是艾迪,你就百度“艾迪吉他”,“艾迪 音乐”,“艾迪 北京”,艾迪是马达加斯加人,你还可以百度“艾迪 马达加斯加”。就是把周边人物加上周边的关键词,都搜一遍。你不能光搜“崔健音乐”、“崔健 摇滚”这些东西。这就像一张蜘蛛网,崔健是蜘蛛网的中心地带,以他圆点生发出相对边缘化的点和人,你把这些边缘化的东西再搜一圈。
点击“阅读原文”看冯翔写的《崔健和他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