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想象从《 Ultraviolence 》驶向《 Honeymoon 》， Lana Del Rey 仅仅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如此紧凑的专辑制作周期，说明了歌手本人正处于艺术创作的鼎盛时期，但也让人不禁怀疑这张作品的质量以及完成度。先行的同名单曲《 Honeymoon 》没有像大众所想那般，走出之前戚戚惨惨的“暴力”深渊，反倒是变本加厉的密布阴霾，唱衰着盛放的爱情，它像极了黑白电影中悲怆着的靡靡之音… 哀而不伤，痛而不卑。这一切仿佛可以明显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似乎已不再是《 Born to Die 》中那个愿为爱亡命的痴情少女，也不是《 Ride 》里放纵自我，浪迹天涯的吉普赛浪子，更不是《 Cruel World 》趋近失控，迷惘却笃定的自由嬉皮。这一次的开篇， Lana 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大将之风。她用零星弦乐，低吟浅唱将自己束之于高阁，孤傲姿态俯视群雄，任凭硝烟四起，却不撩一丝波澜… 这一眼无垠的风平浪静，缭缭叠峦的风雨云雾，若轻佻浮影的华妆，涂抹了乐史长河的片段，看似碎言般的轻描淡写，却晕染渗透进一个时代的笃定篇章。

在《 Terrence Loves You 》中亦是如此，只是感情变得更加丰富与微妙。歌曲的后半段中，萨克斯的加入以及离调处的电气化处理，都使得这首颇具艺术歌曲色彩的作品变得分外别致细腻。二单《 Music to Watch Boys To 》或许是整张专辑中制作最为繁琐的，节奏如同海水泊来击打礁石，好似鬼魅游魂若隐若现的电子音效，清冽的吹奏乐器以及连绵起伏的拉弦乐器，全由 Lana 变化多端的嗓音诠释演绎，合谋谱写一曲瑰丽华美的交响。单就音乐形式着眼，《 Art Deco 》是前者的续篇，它用音乐突出所谓 Art Deco 中的复兴精神，高贵摩登，拥有着丰富绵延的音乐线条与轮廓，结构清晰分明。并刦弱了那些浮夸形态的锋芒毕露，抹刹人们印象中 Art Deco 独有的老牌爵士，纸醉金迷的迂腐陈旧。从而加重机械化以及神秘学崇拜的严肃载体艺术瑰魄。除此之外《 God Knows I Tried 》更像是上张专辑中尚未迫切收录的作品，处境与歌曲本身都显得尴尬抽离。《 High By the Beach 》以及《 Freak 》则有着明显粗放的 Hip Hop 音乐元素，歌曲本身质量出彩异常，如作为专辑的一部分，多少尚有格格不入之嫌。

纵览专辑的前半段，我们感知着 Lana Del Rey 的蜜月行程，沿着马里布的海岸线行走，或是驱车于穆赫兰道，沐浴着加州烈阳的夕落余温，拥抱这不日温存… 从 Old School Jazz 式情怀丰盈到 Hip Hop 魂魄的死灰复燃，《 Honeymoon 》的肌理纹路逐渐豁然明媚，它似乎是丰满绮丽，且饱和着生命力与可能性的，甚至是一幅完整的散碎地图。 而这一切浮华与美好，也为其蒙上了略为商业化的薄纱。毫无疑问，这是 Lana 继首张专辑《 Born to Die 》之后，最为接近主流审美的一次充沛传达。不过这一遭看似明朗的蜜月之行在伊始之时便注定迈入不负的深渊。歌曲《 Honeymoon 》中唱反复吟唱着的“Mr. Born to Lose，Our Honeymoon 注定失败的人儿啊 我的蜜月行”以及“Dreaming Away Your Life 沉溺在虚度的年华 ”似乎旁敲侧击着这些并不可能发生在当下或者未来的某个确切定点，但都确信是一段以失败告终的苦情行旅。一切猜测在歌词中所提到的“ 玫瑰 ”意象中寻得一丝踪影。（ There are roses in between my things and fire that surrounds you 玫瑰绽放在我的周身，而火焰将你包围 ）专辑中间部分的插曲《 Burnt Norton ( Interlude ) 》是一首配乐诗朗诵，取材自美国著名诗人Thomas Stearns Eliot 的 1948 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 四个四重奏 》的第一章《 燃烧的诺顿 》。

专辑中节选部分内容如下：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现在与过去的时光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也许终会再现于未来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而将来也已包含过去

If all time is eternally present

若时光皆永恒不逝

All time is unredeemable

便也无可挽留

What might have been is an abstraction

曾存之物也许只是一抹抽象

Remaining a perpetual possibility

在设想的世界里

Only in a world of speculation

充满无尽可能性

What might have been and what has been

本可如此与已经如此

Point to one end which is always present

皆指向同一终点 那就是现在

Footfalls echo in the memory

足迹在记忆中回响

Down the passage which we did not take

游荡在那条我们未选择的路上

Towards the door we never opened

走向那扇我们不曾开启的门

Into the rose garden

进入玫瑰园

关于 T.S.Eliot 《 四个四重奏 》中的第一章《 Brunt Norton 》,所描述的“ 思绪从时间维度上驶过，现在与未来在静止的时空相遇，一切都被重新解构定义，寄予在那早已焚毁废弃的玫瑰园之中。而在这个多维度空间里，回忆就是过去，想象是未来。真实是现在，它静在主宰，支撑一切的玫瑰园。唯有在此，过去、未来、现在，才能彼此共存 ”大概是作者希望将时间永恒在那座玫瑰园… 跨过时间的维度，获取意识上的自由。亦或是将未来的发展和变幻，与过去的作用以及现在的存在，联系在这这个共性里。它们赋予了彼此自身的意义，使这一切贯通开阔，形成的一个悠远的时间维度、类似于空间节点互通的蝴蝶效应理论。

而文中的“ 燃烧的诺顿 ”指的是英国乡间住宅的一处废弃的玫瑰园遗址，作者 T.S.Eliot 曾到访于此，有感而发写下这首诗歌。 Lana Del Rey 在此也将其安置于专辑中最为中心的位置，以便突出这首诗对于专辑格局的重要性，同样也呼应开篇《 Honeymoon 》里“ There are roses in between my things ”的描述。《 Burnt Norton 》之于《 Honeymoon 》是一个新的起点，它分割了专辑的大格局，专辑前半段所呈现出片状的支离破碎感，铺陈出了记忆的不连贯性，是曾存的蜜月行附着在时光上的残存躯干，似真似幻，半梦半醒。而玫瑰园“ 燃烧的诺顿 ”是唯一不变的现在，它架空在多维之上，成为一个永恒的“ 现在 ”。而随着线性的时间向后延展的部分，则是 Lana Del Rey 心驰所向的未来模样或是悬而未决的假想情节。紧接在《 Burnt Norton ( Interlude ) 》之后的《 Religion 》是一次肆无忌惮的情感告解， Lana Del Rey 将爱人比作为宗教，背弃了自我全部信仰，义无反顾的付出所有，获取一场惨烈的情感对垒。回到了自己最舒适的区域，也就是其艺术人格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对男性角色的依附所产生的奴役快感，即上一张专辑评析中所提及的“ 父权迷恋 ”。在现实中，她无法全其所求，自我保护是生存的基准，唯有音乐方能给予庇护。歌曲中出现了似于《 Honeymoon 》中弦乐片段，掺就这份情绪荦荦流淌开来，沉重的鼓点如同列车缓缓向前的巨大声响，驶向构勒出一段永世长存的蜜月之旅。

《 Salvatore 》歌词中唱到迈阿密，但却满是浓烈的意大利风情。这是 Lana Del Rey 本人对意国文化，西西里情怀，以及 Renaissance 时期的沉溺痴迷。歌剧男中音戏虐响亮的笑声以及意大利民族器乐的巧妙点缀，与悲凉哀婉的演绎显得相得益彰，弦乐则依旧支撑着歌曲与情感的走向。《 Don't Let Me Be Misunderstood 》的收录，更是凸显了 Lana 对欧洲中世纪音乐风格的探索。管风琴的加入为歌曲徒添一层如同宗教音乐的肃穆庄重，大提琴与小提琴组的融合却又像是对巴洛克时期世俗音乐的致敬与对话，打破往日与今日的时间阻隔。这一切相互胶着，组建了禁欲与情欲共存的空间，像极了 Pier Paola Pasolini 的电影，看似浅显明了却暗中翻涌着深刻，一帧帧病态的渴求下突兀蔓延出人性本能的光辉。

从《 The Blackest Day 》到《 Swan Song 》，像是有着史诗般质感的组曲，它们一起构成了全篇最宏伟雄奇的章节。《 The Blackest Day 》发扬着 Lana Del Rey 对晦涩痛苦的依恋。她寄生与此，汲取着这片阴郁湿润土地的养分，从而让自己的艺术人格不断丰满滋生。就像她所痴迷的 Billie Holiday 那样，只是没有烟雾缭绕的 Jazz 乐或是赤裸直白的 Blues 罢了， Lana Del Rey 毅然决然用大量的弦乐与合成器去向传奇作品《 Lady in Satin 》致敬。同样之处，它们所代表都不仅仅只是痛殇情事，而是内心深处的诉说告解。但 Lana Del Rey 毕竟不是 Billie Holiday ，她存在于她口中的残酷世界，她成为了娱乐大众的商业产品。她唱着最悲戚惨烈的低谷，却走不出心底那一处视而不见的叹息墙。《 24 》如同电影配乐那般编制完整，从弦乐到打击乐甚至是铜管乐器，极具古典音乐的深沉厚重。而弗拉明戈元素的加入更是加强了曲调中的画面感与叙事性。“ Swan Song ”指诗人，作家，或是音乐家最后的作品，顾名思义——“ 绝唱 ”。这一解释起源于古希腊作家 Aisopos 的寓言故事之中，有着穷尽一生所得只为献上最后一曲的壮烈和恢弘。而这一曲， Lana Del Rey 比以往都更加平静与淡然，骄傲的展露着她那醇厚浓郁的如同佳酿一般的迷人中低声区。像极了电影 《 La vie en rose 》 中，告别舞台的一代名伶 Edith Piaf 在演唱《 Non, je ne regrette rien 》时，那样的坚定与自我。面朝着无比明亮的聚光灯与眼前的繁华盛世，她优雅的献上最终曲，画下一个句点并翻开崭新的篇章。

毫无疑问，《 Honeymoon 》是 Lana Del Rey 迄今为止最为成熟的作品，她通过对文学以及艺术的触摸，引导出一份清晰的专辑概念，表面上虚幻与现实泾渭分明，实际上却相互影响，共存于同一个体之中。除开之前所提到的玫瑰园，我们还可以发现如，前半段的《 High By the Beach 》结尾处升华部分，其实是后半段中《 Swan Song 》的歌曲前奏这样的，表明两个部分联系的细节设计和牵葛。整张专辑就像 T.S.Eliot 的那首诗歌一样，“ 将哲学思考，同精神追求，以及诗意的想象结合 ” 这也是所谓艺术作品的精神内涵，而它的主题却又是“ 摆脱时间限制的神秘 ”以及“ 那些片刻幻想里的永恒感知 ”，人类的精神在现实世界游荡，偶然触发的灵感却又让他意识到只有永生才是他理应追求的目标（ Andrew Sanders 《 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 》 P535 ）。 时间在《 Honeymoon 》完成录制的最后一秒结束时，开始失去它所拥有的意义，如同燃烧的诺顿里的玫瑰园那样，是静止与永恒不变的载体。你也可以将它看作是 Lana Del Rey 在两个平行世界分别记录下的点滴，它们沿着不同的轨迹行走并连接成线，发展出完全不同的故事情节。但最后终在同一时刻，同一原点相遇，完整了彼此。而这一刻，锁构建出的，便是属于 Lana Del Rey 那独一无二，意识流般的蜜月旅程。

文：@XenEros

图片来自于互联网

Nov. 13th.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