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菁在急诊病房外面不吃不喝守候了一整天，任过去两年以来的一幕幕在眼前闪回，却只如一个旁观者那样冷冷地审视着自己。她，一夜长大。

由于发现及时，送医院后又是第一时间进行抢救，再得益于一贯的强健体魄，父亲的各项生命指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身体机能也慢慢恢复。他先是手脚有知觉了，然后能够借着外力慢慢移动一下。只是，他的大脑还处于混沌的状态，感官对于外界均没有反应，医生说恐怕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能够慢慢恢复。母亲从病房进进出出，对林菁菁视而不见。几次她想进去陪伴父亲，都被母亲挡在门外。无论她如何哀求，母亲铁了心就是不肯原谅。最后林菁菁不顾医院里面来来往往的人群，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哭着哀求说：“妈，求你让我看看爸吧，我已经和那个男的分手了，真的和他分手了。”

母亲看着女儿憔悴的模样，不由得也开始掉泪：“你这孩子啊，你还不明白你错在哪里吗？我和你爸那么多年是怎么教育你的？做人不能只顾自己好，做人要有起码的良心。你这么做对得起人家原来好好的一家人吗？对得起这里那么多关心你照顾你的长辈吗？对得起你自己那么多年的努力吗？”母亲叹了口气接着说：“先去人家那里认错吧，但愿别人能原谅你，否则爹妈没脸认你这个女儿。”林菁菁低头抽泣着说：“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曼哈顿的冬夜，一如既往地又黑又冷。

方雨涵坐在电脑前心不在焉，联邦快递的网页显示她寄出的邮件已经被签收了。这几天，她的眼皮老是跳，搞得她心神不宁。有一次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眼皮不停地跳，却丝毫没有办法阻止。说什么只要努力就可以主宰命运，那简直是蒙蔽自己的说辞罢了。人连自己身上的一个小小的器官都无法控制，更何况悠悠人生之中千丝万缕纠结的命运。也许真的不该做那件事情，有什么现实意义呢？顶多只是告个状出口气。方雨涵开始悄然后悔她的一时冲动。

晚上才十点多，方雨涵实在没有心情做任何事情，打算干脆早点睡觉。“我先去睡了。”她站起身来。江海盯着电脑点点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时，江海的手机响了，铃声像尖锐的刀锋划破凝固的空气。江海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后，满脸狐疑地看着方雨涵，把电话递给了她：“找你的。”

“找我的怎么打到你手机上了？”方雨涵嘀咕着。

江海摇摇头不说话，神态间满是紧张和诧异。

方雨涵接过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她的脸顿时发白，连手机也拿不稳掉到了地上。江海捡起电话再听时，那头已经挂断了。

江海有种莫名的紧张：“怎么了？她说了什么？为什么林菁菁突然打电话过来坚持要和你说话？她说了什么？”

方雨涵的脑袋空白了许久，耳边反复回放着林菁菁刚才的话：“方雨涵，对不起，我不该在你怀孕的时候和江海发生非分的感情。但是现在，因为你的信，我爸爸脑梗住院到现在还没醒，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一切是我的错，麻烦你不要做其他伤害我家人的事情了。”林菁菁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是有一句话我想提醒你，你和江海之间的问题，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你自己好自为之。”

慢慢地，方雨涵才缓过神来，目光空洞地盯着江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江海，我们离婚吧。”

江海慢慢伏下身，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林菁菁对你说了什么？有问题我们一起扛。但是，雨涵，求你别冲动！”

一旦真正下定了离婚的决心，方雨涵反而一如往常，有条不紊地很快做好了一切相关准备。她找了一个律师，起草了离婚协议书。原先在费城的房子早就在搬来纽约的时候卖掉了，留了一部分现金在联名账户上，其余的都被江海拿去做股票投资。家里的债券股票本来就是在江海名下由他打理，方雨涵是从来不过问的，如今依然归江海。至于银行联名账户里面的所有现金和货币基金则归到方雨涵名下。他们家庭的财产本来也就是百分之五十用于风险较高的股票债券投资，另外百分之五十用于稳健的储蓄和货币基金，如此分配倒也合情合理。夫妻两人都是有工作的，方雨涵的收入虽然不如江海，毕竟也是就职于华尔街的金融机构，所以不存在女方要求男方支付赡养费的问题。唯有女儿，方雨涵在离婚协议书里归在了自己名下，同时申诉要求Full Custody（完整监护权），提出的交换条件是不向男方收取一分钱的抚养费。按照美国法律，一般夫妻离婚的时候，不管孩子跟着哪一方，就监护权而言都是Shared Custody （分享监护权），也就是说在孩子满18岁之前，关于孩子的任何决定，都需要父母双方同意，哪怕是父母其中一方要带着孩子出国旅行，没有另一方签署的Content Letter (同意函)，美国海关也是不会放行的。离婚的两个人由于孩子的分享监护权，必须藕断丝连到孩子成年。如今，方雨涵以不要任何抚养费的形式争取Full Custody（完整监护权），明摆着是今生不想和江海再有任何瓜葛。她暗自觉得江海正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龄，事业处于上升阶段，样貌也算是出色，他无论如何是会很快再婚的，即使不是林菁菁也会有张菁菁陈菁菁。至于自己，她是抱了不再结婚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悲壮念头。这段婚姻已经让她伤到体无完肤，不如“从此萧郎是路人”吧。

当方雨涵把已经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递给江海时，江海迟迟不愿伸手去接。当初和林菁菁在一起的时候，他曾经心心念念憧憬着重获自由的一刻，为什么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反而手足无措起来？真的要把这个家拆了吗？真的要如此两败俱伤地各奔前程吗？离婚协议书上每一页他需要签字的地方都仔细贴上了标签，一如她一贯的细致和慎密。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方雨涵总是有办法保持着她的气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她可以在最窘迫的情况下看起来仍旧是那么优雅和沉静。还记得某个晚上，她整夜站在林菁菁的家门口，然后亲眼看着她自己的丈夫在清晨时分开门出来，她只是冷静地看一眼手表说“上班要迟到了”，然后开车默默离开。她的这种气质让他觉得可怕和惊慌，他觉得自己掌控不了这个女人。念书的时候，她有些小懒惰，喜欢不务正业地舞文弄墨，可是她的成绩却不比他差。他博览群书，而她说她只是比较会猜题而已。毕业的时候，他在实习的投行得到了正式工作，这是两年暑假没日没夜努力工作的结果。而她凭借一口漂亮的英文，似乎莫名其妙又轻轻松松地进入了同样另一家知名投行做管理培训生。他偶尔反思自己的狭隘，但是内心深处他真的宁愿她不要那么优秀。他们一起长大，如今他在众人眼中是华尔街的精英，而她却总是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和他并肩同行。

江海从来没有想过近乎“完美”的方雨涵会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那天晚上，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孩。她不停地问：“我错了，我错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一刻，他反而觉得方雨涵是真实的、鲜活的、柔弱的，他终于由此可以和她靠得很近。

圣诞过去，新年到了。

曼哈顿时代广场挤满了不怕冷的游客，只为见证大苹果落地的那一刻。其实，扯掉新年的标志，这只不过是日历上普普通通的又一天而已。所有的节日都是为那些温情脉脉的人们设置的。如果生活已经到了一潭死水的地步，就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了。

林菁菁回到纽约之后，打电话约江海出来见面。时间是某天早上上班前约在彼此公司中间某处的一家星巴克。江海到那里的时候离约定时间还有10来分钟，让他意外的是林菁菁已经在一角坐着等他了，记得似乎以前每次约会都是他等的她，回想起来他仍然很怀念坐在咖啡店里等着林菁菁推门进来莞尔一笑的刹那……两个多月不见，林菁菁清瘦了不少。她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职业套裙，戴着一条湖蓝色的真丝围巾做点缀。她的头发烫过了，微微卷着，柔顺地垂在肩上，平添了几分成熟的妩媚。她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带着恰到好处淡淡的表情。刹那间，江海有一种错觉，坐在对面的好像是方雨涵。

第一次在A公司见到林菁菁，他们坐同一部电梯上楼。她的一头长发还保持着天然的样子，乌黑，笔直，扎成一个马尾。而就是这么一头未经打理的黑发，这么一个不会打扮的林菁菁，触动了江海的心弦。如今，时过境迁，此刻的林菁菁和周围办公大楼里面走出的任何一个职业女性没有什么两样，她好像已经成长为另一个方雨涵，精致优雅却疏远。江海突然想，或许当初他爱上的并不是林菁菁，只不过是觉得和林菁菁在一起可以把有些缺憾的青春毫无遗憾地重来一次而已。

室内弥漫着咖啡的香味。Norah Jones带点沙哑的嗓音低吟着：

Come away with me in the night,

Come away with me,

And I will write you a song.

I want to wake up with the rain,

Falling on a tin roof, 

While I'm safe there in your arms.

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暧昧不明的情绪，仿佛某一个冬天的晚上，外面飘着雪，他们窝在一起，说说将来的事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依稀不过是去年冬天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其实没有“将来”。这不过一年的光阴，却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我想，你我还是需有做一个正式的了断。”林菁菁努力让自己从缠绵莫名的情绪中挣脱，“这一些东西，都是你曾经给我的，现在还给你。”林菁菁指着手边的几个大纸袋。

江海瞟了一眼，林菁菁似乎把他们交往中他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几个纸袋里面了，甚至连一枚小小的发夹都不放过。她真的是打算把他和他的一切彻底清理出去了。

“如果你不要就扔掉好了。”江海压抑着情绪冷冷地说，“何必费力拿到这里来。”

“这是你的东西，如果你要扔掉，那是你的事情。”林菁菁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至于我送给你的东西，你随意处置就好，我只是希望我们之间的一切了结得清清楚楚，不再有瓜葛。”

“我们曾经的一切对你来说，真的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江海有些伤感。在他和林菁菁的关系中，他曾经是占主导的一方。一直以来，他觉得他可以操控她的喜怒哀乐。只是现在，这个娇羞柔软常常说“都听你的”“你说了算”“只要你喜欢都可以”的小女孩，正在逃离他的生命，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挽留都是徒劳。

林菁菁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海：“如果可以，我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她的话很轻，却如一大盆凉水迎面浇到江海的头上。

他知道，他和林菁菁，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无可挽回。

林菁菁快步走出咖啡馆，晴朗的冬日里，曼哈顿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她在阳光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就此走出了江海的生命。她不敢迟疑，也许再多一秒他就会看穿她的虚张声势，再多一秒她就会忍不住像以前那样在他面前软弱无助地哭泣。他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当把珍藏了二十六年的自己交给他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她任他冲锋陷阵，任他横行霸道。那一刻，她脑海里没有怀疑没有后悔，只有对于未来的憧憬。因为他承诺他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有她的存在。他用手指着远处的一栋房子，那里有着白色的栅栏红色的门，还有阁楼上可以看到星星的天窗，那是他们的家。只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水中的倒影。她一直以为他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然而其实上老天从来就没有祝福过这段恋情。到最后，这段污渍斑斑的感情她都不敢称之为“爱情”。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林菁菁不愿意再去想，就这么结束吧。

江海独自在咖啡馆坐了很久。他不敢去碰那几个纸袋子，哪怕只是看一眼也会把他灼伤。两年了，从头到尾，两年了。对于这段从一开始就不见光的感情，他用尽了全心全力。因为困难，所以勇敢，因为无望，所以疯狂。每一次的相聚，都极致地美好，也都极致地残酷。多少次她对他说，我们逃吧，逃得远远的。他都是口中说好，最终却还是回到他那个家。或许，他真的是同时爱着两个女人，放弃任何一个都会让他痛苦。而现在，他搞砸了，他的优柔寡断把两个女人都惹毛了。被惹毛的女人哪怕以前再温顺都会有出人意表让人不寒而栗的一面。或许他早点决定，就可以和其中一个快乐地生活，因为她们都是那么忘我地爱着他。事到如今，她们都想要离他而去，她们都想要抛弃他了。江海无奈地闭上眼睛，他不想一个人生活。或许，林菁菁也好，方雨涵也好，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现在只需要有一个人还愿意留下来陪着他，就好。那一刻，他觉得如果母亲还在世，该有多好。他内心深处，其实还只是一个孩子，需要人宠爱纵容的孩子。

回到办公室，江海问秘书要了一个大纸盒，把林菁菁还给他的东西，还有他放在办公室的林菁菁送给他的东西，全部放进去，贴上了封条。下班之后，他独自开车去了新泽西州的一家储物仓库。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和泽西市，因为公寓的储物空间普遍比较小，出现了很多为家庭提供额外储物空间的公司，往往位于离曼哈顿一段距离的新泽西州近郊。顾客可以租一个或者几个独立的格子间来存放平时不常用的东西，譬如冬天的滑雪器材、夏天的小型游艇，不常用又舍不得扔掉的老古董，等等。江海在管理员处登记后径直走到0309号仓库。当时他租下和林菁菁生日相同号码的仓库，是为了精心营造他和她未来的那个家做准备。当他看到喜欢的画或者装饰品，甚至是小家具，他都会买下来搬到这个仓库。他一个人默默地做着，这是他最为隐秘的角落，他一直想象着有一天林菁菁看到这个小仓库后脸上惊喜的表情。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荒唐可笑的徒劳。江海把手中的大盒子放进仓库，然后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这是一张心形的旋转沙发，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容纳两个人相拥着看看电视或者聊聊天。现在，这张可爱的沙发估计会在仓库里面永不见天日了。江海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慢慢旋转，一圈又一圈…… 

离开仓库的时候，江海向管理员一下子付清了20年的租金。一路沿着Garden State Parkway 向北行驶（注：美国新泽西州的一条主要高速公路），江海打开车窗，冬日的寒风夹着雪花飘进来，他扬手把仓库钥匙扔向了无边的黑暗……

方雨涵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一直躺在江海办公室的书桌抽屉里，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有这么一回事情。方雨涵问起，江海就搪塞说他的律师正在看协议书的条款，过段时间回复。再问，他就说他不同意方雨涵提出的对孩子Full Custody（完整监护权）的条款，要等律师休假回来重新协议。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江海变成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居家男人。清晨在家吃早饭看报纸，然后和方雨涵一起出门坐电梯下楼去上班，看到邻居礼貌地微笑。下班按时回家吃晚饭，洗碗然后看电视新闻。晚上，他们在一张书桌上看书或者上网。除了他们还是分房而睡，在外人看起来他们就像一对模范夫妻。

提出离婚是方雨涵一鼓作气的孤勇，而江海的不问和不为让方雨涵一鼓作气之后，再而衰，三而竭。慢慢地，她莫名地也懒得再追问了。一次她吃晚饭，凝视着碗碟边缘的写意花朵，突然想如果真的要离婚，家里这些东西要怎么分呢？譬如这套精致的碗碟是他们当初在英国旅行的时候一见钟情高价买下来的，为了怕弄碎，两个人一路轮流抱着坐飞机。还有他们周游世界收罗的当地艺术品，甚至还有酒柜里的那几瓶红酒。环顾家里的一点一滴，无不是两个人一起积攒下来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又要如何分割？

春节渐渐临近，这是他们原来约定要有个了断的最后期限，或者分开或者一起回国接诺诺。只是这半年来，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还是这么不温不火、不痛不痒，不知道何去何从。

有一天晚上，毫无征兆地，江海对方雨涵说：“过两个星期我们一起回上海接诺诺吧。”

方雨涵疑惑地看着江海：“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回家接诺诺吧。”江海淡淡地说，“发生了那么多糟糕的事情都没有把我们分开，或许，我们真的是不可能分开了。诺诺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和爱她的父母，我们要不就这样凑合着过吧。你可以把我当作是室友，或者抚养诺诺的合伙人。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别人，也可以离开。婚姻不过是一纸契约，随时可以终止。”

方雨涵低头沉默。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还剩下多少，但是有一件事情江海是对的，他们的确无法分开。他们就如彼此的空气，哪怕污染得再严重，也只能这么呼吸，因为没有空气是活不下去的。她知道，中国很多的夫妻是靠着孩子还有残存的一点亲情维系着婚姻，曾经她觉得这样的婚姻是对于爱情的亵渎，而多年之后，自己居然也走进了这样苟延残喘的婚姻，无法抽身。婚姻不过是一场赌博，而下一次就一定会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