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另一半,交给这首诗来完成”:陈翔的诗

“那另一半,交给这首诗来完成”:陈翔的诗

在复旦写诗 内地男星 2018-04-12 20:00:56 319


封面:Renior - Ball at Moulin de la Galette, 1876


历届“光华诗歌奖”得主近作选第29辑


《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

                                  《橱窗里的云》

《拿洋娃娃的少女》

《听柴可夫斯基》

                                                              《雨中曲》

 《回音湖》

《星空》

《在动物园观赏鸟》

 《未遂的雨》

《新雪》


  ╜和父亲整理我的藏书

 

奥德赛伊利亚特本雅明博尔赫斯……

父亲坐在这些名字上,不知该怎么办。

书太多了,出租屋的天空已被压弯。

他抽烟;鼻孔喷射出一团团云朵。

 

室内像一顶高压锅,扣压住我们。

这里的空气,和悲哀的童年没有分别。

那时,我们也这样坐着:静静地,

父亲在云端;我在门外。

 

松弛在书堆和书堆里的父亲,被我读着:

他的腰痛,额头的犁沟,黑色的痣,

粗大的手,还有指甲缝里的泥。

我读着他,像读着一块田野。

 

童年的家是一具烟盒,父亲躺着,

抽着自己,抽着我们的命。二十三年了,

我好像从未认清这个男人的面孔。

(二十三岁时,父亲已有了我。)

 

你拍拍我的肩。于是,我站起身,

像神话的阿特拉斯搬运天空。把那些

方形的内脏,掸去灰,输入一个个

纸箱。如同把死亡,输入一副副棺椁。

 

你读着我。我在地板上摊开身体,

像一册幼稚园的大字本。你读着

我的房间,鼻炎,微微弯曲的脖颈。

你说:应该/不应该;我说:是/不是。

 

父亲,多么遗憾。多年来,

你是盲的,从来看不见那伟大的教诲。

生活是你骄傲的大学(自由是我的)。

我来了,看见了,听见了,却还不能信。

 

父亲,沉默吧……

尽管我是你的回声。*

两代人的沉默,多么美好。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明白。

 

*引自北岛《黑色地图》


 

 

  ╜橱窗里的云

 


像个拄拐杖的流浪汉;

我踩着光,漫游在都市众多的

奇迹里。每扇雪白的橱窗前

都耸立一面深渊般的未来:

 

那令人晕眩的形体,外面看来

只是寂静;层层玻璃隔开了我们。

我像一把提琴,脱离了琴盒,

被回声似的黑影,照耀着。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橱窗里的云。

她灵感般闪现,仿佛刚刚睡醒的情人

睁开了眼睛。她的灵魂,那样轻巧

从“无”的位置,跃升到天空。

 

她居住在蓝色的高处,从不以真面目

示人。当我的目光触及她,像故事里的

盲人摸索谜底;她并不闪躲,任由

这千面中的一面,困扰我的余生。

 

她有白色的双臂,白色的身体,

形形色色的雪,闪烁着她的美。

我感受到玫瑰在风中的颤栗,奏鸣曲悬空后

的宁静,以及表达的不可能——

 

我爱慕这柔软和白色,可是我无法

触摸:她的爱,对我来说太高了。*

她将一直存在,而我将不得不离开。

爱会衰老;济慈没有说:她是寂寞的。

 

*引自茨维塔耶娃《约会》



 

  ╜拿洋娃娃的少女

 

木椅盛放着她的美,似乎

美,也是一种静物。

在暗红色的梦中,她坐下,

直起身,身体像一把伞,

渐次打开;椅背支撑她

柔软的伞骨。根根手指

环绕易碎的洋娃娃,像一束词

环绕少女的心;她把它

抱在胸前,如同一桩心事。

 

倚坐在寂静中,她颀长的上身

缓解了画布;种种色彩落下

有的在开花,有的在老去。

这里倾斜着一条静止的河流。

从额头到脖颈,容纳光

仿佛器皿容纳水。少女

侧耳倾听,自身暗涌的颤栗;

她圣洁的脸上,有月亮和雪

在无法触及的天空闪烁。

 

此刻,观者似乎变成了画家,

用意念描摹一个不存在的模特;

当目光在画框里移动,画笔般

勾勒出这困境中的少女。她

鸽子般的眼眸,永恒地落往别处,

谁都无法获取她的金发和红晕。

即使镜头再慢,呼吸再轻,

我们也只能占有她美的一半,

那另一半,交给这首诗来完成。


 

 

  ╜听柴可夫斯基

 

左手和右手之间,隔着音乐;

我们交出心,任乐手们弹奏。

他们对待乐器的方式,好像

情人的身体:雕刻这金色的

感官,使她们完整并且绽放。

音乐是一层层楼梯,领我们

通往另一重现实。仿佛画中

那些飞翔的男女,感到死亡

可以如此轻盈。随弦乐上升

心坠入辽阔,灵魂楔紧灵魂。

 

听见与听不见之间的,是美;

巴别塔毁灭,人类还有音乐。

当音符从云端跌落,如骰子

掷入心室,肉体接近不存在,

共振成,这乐章里一抹色彩。

恋人的心,只为另一颗占有;

缪斯奉献回声,从来不保留。

自由平等博爱或死亡,这些

我全部赞成,并且更赞成美。

如果美有刑罚,何妨再多些。


 

 

  ╜雨中曲

 

声音熄灭。舞台上幸存的灯光

让我们所在的场所变得亲密。

琴弦来自海深处,预感中的雨水

终于降落到我们身上,骨头

颤动着醒来,来到了此刻:

 

音乐会在春天的雨中奏响——

笛、提琴、簧管、小号、定音鼓

这些数学的形状,这些金色的耳朵

在乐师们手中,被拨弄、制造出

清洁的旋律,和雨一起充盈这温室。

 

像湖泊拥有同一片天空,我们

拥有同一片屋顶,在音乐的房间

每个人做自己的梦,连血液

也感受到起伏,空气是自由的

我们心上的穹顶轻轻旋转。

 

雨落在房间里。似曾相识的雨

千百年前,也曾落在与你我相似的

陌生人眼里。那时还没有音乐会

他从哪里听见了这奇迹的歌?

他像领受圣餐那样领受它。

 

在历史和无常面前,我们同样是

被雨溅起的尘埃,承受匆匆的

痛苦与爱,轻易陨灭的生活。

而雨水并不懂得这些。它像时间

没有记忆,只是一次,又一次地

 

发生着。短暂的空白过后

雨和旋律重新进入我们。耳畔的

寂静水珠一样滑落,带来

潮湿的香味,回忆和盐:

音乐有一副自己的感官和心。

 

雨继续下,在没有尽头的世界

在没有出口的夜,在我们体内

黑暗和光交替,像钢琴上的

黑键和白键,像一片云和它的阴影

灵魂并排坐在阴影下,用耳朵触摸音乐。

 

真实的光线最后降临,把

全部雨水收回它透明的伞内。

现在,雨离开了这里,真切得

像一场死亡。我们将被留在原地

如同大海退去,那些被留在岸上的贝壳。


 

 

  ╜回音湖

                 ——兼寄仁浩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那辆车停在近处,红蓝闪烁的

灯交替照亮酣眠的植物。

这无来历的夜,内心的黑暗

上升,渗透1/3画布。一根银带

把两个相反的世界系紧;

男人穿白衬衣红领带黑裤子

踩住了湖深处的自己。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双手托举面孔,张开嘴,

当痛苦变成一记元音,滚向

湖面,又像粒球旋回他的躯体。

那张未成形的脸,绝非倒影

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望;

人只能进入一次河流,他无法

像耶稣一样在水面行走。

 

水下的世界无疑更加真实。

要在这支色彩交响曲中,辨认出

自我并不容易。从倒转的方向

湖水延长了你的一生。水中人

像片落叶紧贴潮湿的蛛网;

当你出神的瞬间,他会再一次

走出湖面,揭下你的轮廓

穿在身上,把你放回最初的位置。


 

 

  ╜星空

 

“无限小在无限大地重演。”(罗伯特·费拉德)

 

寂静把我们推向猎户座,

身体似乎在上升。云朵般宽阔

的沉默溢出了画布,面对

这些陨落的数字和银色的纤维,

除了深入我们别无选择;

沿着植物的道路——

从黑暗中破土而出,像爬一个坡

缓缓升入愈来愈白的茎秆,

然后停下来,等待

一个信号,把果核内透明的

血液输送到系统的各个器官。

这样的形成或许要亿万年之久。

但就在我们观看的时刻,

天空的湖泊已经干涸,花瓣上

死亡统摄了一切;星座在萎缩,

几个灰色的光点缀连起木乃伊:

一具比我们更小的尸体,在眼前

述说着宇宙的生、老、病、死。

星空破裂了,那些花萼上的眼睛

曾经比人类更多,比黑暗更美,

如今全变成明亮的霉斑和晦涩的碎片。

它们漂浮,被遗失在时间和空间

之外,凝固成大气中小小的泪水。


 

 

 在动物园观赏鸟

 

十,二十,三十只

这么多的鸟,同时拥挤

在玻璃房内一棵假树上

 

二月的阳光

从铁丝网眼里渗入

血一样:黏稠、单薄

 

我们站在玻璃外

看鸟在假树枝上静立

在被绞住的天空下飞来飞去

 

在凹陷的内部

四壁的山水包围着它们

像猎犬包围着猎物

 

当绿色的饲养员打开门

走到这些生命的后面,把

黑色的玉米插进灰树枝

 

如此重复了三次

她肢体的摆动,熟练、优美

像做着一套无声的广播体操

 

从一棵树到另一棵,鸟啄食着

这些不可能长在树上的果实

仅仅出于活下去的习惯

 

它们吃、它们睡、它们飞

日复一日,从一个位置抵达

另一个,精确地度过了一生

 

隔着玻璃,世界被分成了两块

房间:一间更大,一间更小

鸟生活在我们的对面

 

(自由是危险的。尤其

当我们的食物来自别人

这时,对天空的追逐意味着死)

 

鸟,看着我们——

站在大厅中央,我们

的内部在凹陷……

 

生命的热情原来毫无必要

我们同样从一根树枝

跃向另一根。


 

 

  ╜未遂的雨

 

出来的时候,雨已经

停了;地面的水渍

表明它来过。这些湖

铺展它们的空与冷,大不过

一片玻璃。我们走在玻璃和反影

中间,风摇动叶片,雨点

落下,破碎的声音

像瓷器。某种强烈渴望的东西

拒绝了我们;吸引,又推开

正如一块急转的磁铁:

一次未遂的雨。

磁场仍在。我们移动

在空旷里,在时间里

进入树和天空的界面,分开水汽和云

就像分开春天海岸的流沙。

没有什么被破坏,也没有什么完整;

一些事物正从我们身上掉落,

而我们还不了解那些名字。

雨重新开始。像针咬破了大气;

眼前的一切,街道和身体

将越来越潮湿。我们继续

走,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


 

 

  ╜新雪

 

黄金的冬天透过玻璃照进房间

钉住了时钟(光与影的受难者)

衣帽、镜子和鞋……一切仍在原处

它们渴望我穿上,成为昨天的人。

 

世界在下雪;你在我身边熟睡。

对于突如其来的幸福,我们

总是一无所知。时光凝结在窗上

仿佛我们永远不会衰老、流逝。

 

寂静和雪一起降临:一切是洁白的

包括风,包括我们。天空初蓝的眼睛

在地平线上闪烁,大地上的事情

蜷缩在梦境里,像动物蜷缩在毛皮下。

 

我重新睡去,不敢惊扰室内的星辰。

它们的秩序来自远古,并仍将持续——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除了一阵最轻微的

呼吸,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

 




陈翔:1994年11月生,江西南城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现居北京。曾获光华诗歌奖(2016)、樱花诗赛奖(2015)。诗作少量发表,散见于《诗刊》、《星星》和《中国诗歌》等。




复旦写诗 · 第八届复旦诗歌节特刊

     特刊目录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初审通过名单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复审通过名单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获奖名单


■历届“光华诗歌奖”得主近作选

“那另一半,交给这首诗来完成”:陈翔的诗

李意奴的诗

方李靖的诗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得主作品辑录


■第八届复旦诗歌节活动预告



为展示当代中国青年诗人的写作实绩,鼓励他们为了诗歌艺术而不懈努力,复旦大学中文系、复旦诗社特举办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光华诗歌奖”将邀请诗人、诗歌评论家、学者担当评委,旨在兼顾评奖权威性与高校特色。他们大多有着高校背景,且对于校园诗歌都有着长期、深入的关注。评委们将本着公正、专业、独立、理性的原则,在关注诗人个体独特的写作经验和精神气象、文本设计与延伸的同时,亦坚持审慎、开放的文学价值立场,以期评选出当下高校环境中最优秀的诗人个体。

■本篇为历届“光华诗歌奖”得主近作选辑第29辑。

■第八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终审进行中!更多赛事进展相关信息,请关注本公众号后续推送。

■编辑:辞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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