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在郊外偶遇冷子兴，与他吃酒闲谈中说了一番话，这段文字以前读的时候大多跳过去，觉得莫名其妙不好理解，现在静下心来认真读一读，才发现这是一段无与伦比的奇绝论述。

曹雪芹借贾雨村之口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忽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

曹雪芹认为，秉此正邪两气而生的男女，“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

雪芹还举出了历代“正邪两赋”名士的例子：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李龟年、黄旛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认为他们都是正邪两赋而来之人，或是逸士高人，或是情痴情种，或是奇优名娼。

这些历史上的奇人高士，多为文豪、诗人、书画家、音乐家（唐明皇是大音乐家，宋徽宗是天才书画家，他俩都是错做了皇帝），有着较高的艺术天赋和审美修养，聪明灵秀在万万人之上；他们鄙弃世俗利益，重情义轻功名，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在万万人之下，是说在俗人看来，他们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因而也难以为俗世所容纳。

这段无比重要的“正邪两赋说”，被认为是曹雪芹原创的哲学思想。它吸收了中国哲学“气论”的精华，认为人禀气而生，气有正邪，则人有善恶，不过传统哲学片面强调正邪善恶的矛盾对立，要么奸邪要么正义，正邪向来势不两立，可是曹雪芹偏偏发掘出第三种人性，并命名为“正邪两赋”。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不久即提出了这个思想，就是为他后面的文章做铺垫：《红楼梦》写的不是大奸或大善之人，而正是为一群“正邪两赋”的人树碑立传。《红楼梦》里，贾宝玉、林黛玉、龄官、尤三姐等是情痴情种，北静王、妙玉、张道士、甄士隐等是逸士高人，而刘姥姥、云儿、蒋玉函、柳湘莲、冯紫英等则是奇优名倡义侠之类的人物。

宝玉、黛玉、妙玉、尤三姐、柳湘莲之类的人，不容易为世人所理解，在一般人看来就是怪人、畸人。然而用时下的话说，他们正是“听从自己内心”的人，是与宇宙至高存在有链接的人。雪芹对这种人无比崇敬欣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人呢。可叹的是，这种人在当时的处境往往很悲惨，雪芹就是屡屡遭受排挤打压，在艰难处境中写作《石头记》，而且书未写完就悲惨死去。

鲁迅先生说过：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先生所谓的“都打破了”指的是“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在《红楼梦》以前的文学作品里面，写人物要么好人，要么坏人，好人全好，坏人全坏，泾渭分明。套用心理学中的精神分析理论，这类似于分裂—偏执心位阶段，在处于这个阶段的婴儿心目中，给自己奶吃、满足自己要求的就是好妈妈，不能满足自己要求的就是坏妈妈，好妈妈和坏妈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到了曹雪芹这里，好与坏可以融合了，一个人可以既好又坏，可以既是天使，又是魔鬼，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出现了。对应精神分析理论，幼儿这时已经从分裂—偏执心位，发育到了一个更加整合的心位：抑郁心位。幼儿开始体会到，妈妈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坏的，好和坏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从分裂-偏执心位到抑郁心位，是里程碑式的心理发展。分裂-偏执心位是低级的、不成熟的阶段，有些人的心理发育就停留在这个“非黑即白、非好即坏”的阶段，他们成年后可能出现各种“人格障碍”类心理问题；而多数人则幸运地发育到了高级的抑郁心位，他们明白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一个人也是有好有坏，发育到这个水平的人，人格可能有不同程度的缺陷，但基本上是健康的。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或许也可以说，到了曹雪芹，我们民族的、文化的发展开始走向成熟。 

除了曹雪芹举例的人物，我心目中也有几个“正邪两赋”的人才，立刻想起来的是顺治皇帝、张爱玲和周星驰。如果硬要分类，那么顺治帝是情痴情种，张爱玲是逸士高人，而周星驰则是奇优名娼。虽然不是太贴切，但是这其中的意思，相信红迷朋友们能够懂得。

顺治帝福临极其聪慧，身为满人却有高度的汉文学和书画造诣，与董鄂妃谱写了中国历史上罕有的帝妃恋，不过他虽然贵为皇帝，却度过了不快乐的童年，即位后又难以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国策略，活得委屈而痛苦，与挚爱的董鄂妃双双英年早逝。

张爱玲的才华被俗人羡慕嫉妒恨，一生遭遇坎坷波折，并没有多少岁月静好，不过她已经能用文字伸张自己，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周星驰童年辛酸，经历过重重挫折，一生渴求父爱，但是他的天才却越来越被认可，在演艺界也谋得了崇高而独特的地位。

社会越是发展，对“正邪两赋”之人的容忍度越高，接受度越高，这是人类进步的标志。当我们采取更加人本主义的视角，我们还可以看到，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正”有“邪”，每个活生生的人都是正邪并存。如果我们接受自己原本就是既“好”又“坏”的，我们也许能更好地活出自己的潜能，实现内心真正的宁静与和谐。

注1. 本文中引用的《红楼梦》原文来自周汝昌汇校版《红楼梦》。

注2. 本文图片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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