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玲:舅舅的往事

黄玲:舅舅的往事

昭通创作 内地女星 2017-09-08 15:34:55 317

 

作者简介:黄玲     彝族,云南民族大学教授,中国作协会员,云南省写作学会副会长。在省内外刊物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有研究专著《李乔评传》海男评传》《高原女性的精神咏叹》,长篇小说《孽红》、小说集《四季流云》,长篇散文《乡之道》《故居遗韵》,散文集《从故乡启程》等多部。作品曾荣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全国女性文学奖”“云南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等奖项。

 

 

八月,从故乡传来不幸的消息,大舅舅陈启龙于阴历的6月13日在米田块的家里仙逝。正是苹果飘香的季节,生命却如此无常。故乡有句老话:“熟透的果子总会掉到地上”。虽然在世人眼中,一个人能活到年近九旬已经是难得的福气。但是亲人的离去,总会令人唏嘘感伤。仅以一些带泪的文字献给大舅舅——一个普通平凡而又善良坚韧的彝家汉子。

——题记

 

彝族人有“舅舅为大”的观念。

其实所谓的“大”,包含的是敬重与在家庭中的地位。当然,被尊重的同时,还包含了一个角色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所以,在彝族的风俗中,外甥到舅舅家做客就有了一份理所当然。舅舅家,不仅意味着是母亲的故乡,还有一份精神上的寄托与依靠。民间有“外甥是舅家的狗,吃了就走”这样的俗话,也暗含了舅舅家的门,外甥可以随便进,舅舅的饭,外甥可以随便吃的意思。这是一种朴素的亲情。

当年我出生后曾经随同母亲一起,在洒渔河畔一个名叫米田块的村庄生活了几年,这里是母亲的出生地,有外婆,还有家族间众多的舅舅、舅母,表哥表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里才是我的精神原乡。

外婆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就有了两个亲舅舅。一个是母亲的兄长,一个是母亲的弟弟。

1976年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当“知青”时,先是被分配到洒渔河东岸大黑山下的一个村庄,在那里艰难地生活了几个月。那时我的父母远在几百里地外的外县工作,大舅舅不放心我在那里无亲无故,几个月后托人把我调换到他家村庄隔壁的生产队,和外婆一起住。那时的我刚刚17岁。回头去看,舅舅对我是尽了父亲一般的责任的。

大舅舅家住房并不宽敞。和所有乡村的农民一样,一栋二层瓦房,里间是狭窄的卧室,刚好能放下两张床。外间是堂屋,相当于今天的客厅。只是功能比城市的客厅强大,进门的正对面是供桌,右角落是个火塘,煮饭、煮猪食、烤火,是一家人相聚的中心。没有电灯的时代,很多个夜晚,一家人团团围在火塘边聊天的情景,至今难忘。舅舅家有五个孩子,加上舅舅夫妻,还要加上我和外婆,一共是三代九口人,曾经一起生活在这栋拥挤的屋子里。我和外婆婆只能在大门左侧进去的“耳屋”生活,那里其实是个灶间,有两眼烧柴火的土灶,里间是猪厩。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可以透进些光线。夜晚便在猪的哼哼声和猪粪的臭味里入眠。

上世纪70年代,无论是农民的生活,还是知青的生活,其实都没有任何诗意可以抒发。那样的日子现在回首,恍然若梦,令人唏嘘,令人感叹,我们对贫穷生活的承受力,原来如此强大。

虽然还是当知青,但是大舅舅把我从一个陌生的村庄调换到他家附近,让我能和外婆,和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生活虽然清贫,有了亲情的呵护,对一个远离父母的少女来说,就是莫大的幸运。

“舅舅为大”,对我来说,是一句饱含着浓浓亲情的格言。

 

大舅舅属龙,所以名字里有个龙字,叫陈启龙。

他个子高大,性格沉稳,在左右的村庄有着很好的名声。从年轻时代开始他便对烤烟种植上心,慢慢便积累了技术,加上为人忠厚热心,四乡八里的农民种烟便都会来请他去作指导,而他都是有求必应。再后来遇到招工的机会,他便成了乡烟叶站的工作人员,有了份固定的工作。但仍然行走在乡村的田野,每个月只有几天时间在家。

我记忆中他从外面回家的日子,总是背着手从路口的苹果树下一步步走来,步伐不疾不缓,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父亲回家的日子,他的孩子们脸上充满喜悦,如同过节。

回首岁月,时间中的一切似乎都只能用“转眼之间”来形容。

转眼之间,人生便如同白驹过隙,匆匆流过的岁月之河带走了曾经的美好与生动。前年大年初一当我去乡下看望大舅舅时,距离我在这里当知青,时间已经过去了39年。大舅舅已经是86岁的老人,在儿孙的精心照顾下安享晚年。五个子女如同鸟一样从老屋飞出,创建了各自的家庭和人生。大舅母已经去世,长眠在村后的山坡上。母亲和小舅舅也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一时间我所能想到的,只有“物是人非”这个成语。

高龄的大舅舅现在是我唯一的舅舅,也是母亲家这边唯一的长辈和亲人。母亲走了,舅舅就和母亲一般亲。

只是他的神色比上一次见面衰老了许多,脸上长了些黑斑,生命的溃败如此让人惊悸而心痛。他住在老屋,那栋曾经养育几代人成长的屋子,在时间风雨中已经不可避免地沦为老屋。我的青春岁月也曾经在这里留下痕迹,我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耳屋”依旧,里面的厩已经没有牲口可关,探头看去里面安放着大舅舅漆黑的寿木。

屋檐下的“燕窝楼”依旧,那里原来是乡村人家堆放杂物的地方,是我当知青时花了几天时间收拾出来,做了临时的蜗居。

一切都像电影胶片一般,快速闪过。

外婆、母亲、大舅母、小舅舅,小院里来来去去的人影让人恍若隔世。还好,大表哥的三个孙子、孙女(舅舅的重孙)给古旧的小院带来了生机与欢笑。孩子,永远是这个世界最生动的希望。

 

回看之下感觉大舅舅是当得起乡村典范人物美称的:长寿、儿孙兴旺、父贤子敬,身上是满满的正能量。同去的宋君不禁感叹,说这才是当下中国乡村少有的和谐家庭的家长。

认真思索,发现大舅舅的为人处世中确实有许多值得总结的内容。一个一生在乡间受到敬重和尊崇的人,必定有他执着的追求与坚守的精神高度。我的外公去世早,大舅舅作为家族中的长子,很早就担起了对的家庭的责任。他遗传了我外公外婆身上的正直与善良,无论人生如何艰辛,做人总是与人为善。他还持有彝族人做人的信条与理念,为人处事单纯而忠厚。

外婆家是我生命成长时期常去的地方,在我的记忆里,大舅舅和村子里的人相处,从来没有过动怒的时候,更不会与人结怨。脸上时常挂着和善的笑意,对人有求必应。即便是和四周汉族村庄的人家,也有很和谐的关系,他给子女认了汉族干亲,便是例子。

记得当年生产队时期,外婆单独一户却又没有劳动力,每年都需要以“补口粮款”的方式,才能从生产队分得基本的口粮维持生存。而这笔钱基本都是由大舅舅全部承担,那时的他每月虽然也只有几十元工资,却要养一大家人,负担五个孩子的生活和教育。但他仍然坚持对自己的母亲尽应尽的孝心。不多言不多语的舅舅让我理解了所谓长子,就是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

晚年的外婆,也是因为大舅舅的孝心,而有了一份相对安稳的生活,受到同村老人的羡慕。他把外婆接到自己家里间住,每天嘘寒问暖。乡村老人的生活虽然没有富贵可言,但除了温饱,还有一份天伦之乐,也是足以让人羡慕的。外婆曾经也是四代同堂,抱过重孙的老人。记得当年每当有了儿孙孝敬的零食,她便想着给住在别院的重孙子们送去。身穿阴丹蓝长衫的外婆,经常或背或牵着重孙在乡道上散步、玩耍的情景,充满了乡村的朴素诗意。

有孝道的人,会有好的回报,这句话用到大舅舅身上也很合适。他的孝行总会在无意之间影响、感染着他的子女,甚至周围的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或者说世道轮回也可以。

如今的大舅舅也像当年的外婆那样,儿孙绕膝,安享天年。

把五个孩子养大,还一一成才,在这乡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事实证明大舅舅家的家风确实影响到了子女的成才。五个子女每家都有一个上班领工资的,大表哥和三表弟、四表弟媳是教师,表姐表妹在城里上班。家家的孩子用农村的话说都很“成器”,有本事。在城里做事的,每到年节或者假日,都会到乡下看望老父亲。

这一切,还应该和大舅舅做为父亲的公平与公正有关系。

 

大舅舅对子女的“公平”中,包含有一份慈父的心肠。

我的表姐只大我三天,自幼身体不好。我下乡当知青的时候,表姐不幸得了肺结核,缀学在家休养。70年代的乡村,这种病差不多相当于绝症。她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工分,只能在家里帮她母亲打理一下家务。没事就在屋檐下晒太阳,一脸病病怏怏的样子。

离舅舅家园子前面台阶下不远处,我还有个远房舅舅,他家和我同年的女儿当年也得了此病。无钱可医,便任她自生自灭,最后在十七岁的花季便香消玉殒。听说她临去世前口吐鲜血,哭着对她的母亲说:“妈呀,你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我死呀?”做母亲的也哭:“儿啊,我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情景,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心酸。记得那是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漂亮女子,如果活到现在,应该也是做奶奶的年龄了。现在对她的记忆,只能永远停留在那个凄婉的花季。

表姐命好,因为她遇见了一个善良慈爱的父亲。大舅舅为了医治表姐的病,算得上不惜花费血本。当时我的母亲在外县医药公司工作,就为表姐多次买了药带过来。舅舅甚至还弄来了当时非常罕见的日本生产的“雷米封”之类的药品。记得似乎每瓶都要花去他一个月的工资。他自己的吃穿用度则降到了最低,虽然是领工资的人,穿着打扮看起来和农民并无二致,身上穿的是舅母做的布疙瘩衣服,脚上穿的是剪刀口布鞋。每次回家,脸上的笑容也少了许多。

表姐就是这样从死亡线上被大舅舅拉了回来。一个肺部已经严重穿孔的病人,竟然慢慢恢复了健康。这在70年代的乡村,差不多是神话般的奇迹。这是父爱创造的奇迹。

等到舅舅退休那年,他又有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那时候还兴顶替,五个子女中他竟然选择让表姐去顶替他,而不是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这在当时的乡村无异于往水里扔块石头,溅起一池波浪。后来我想,其实舅舅当时的想法非常单纯,他是心疼女儿身体不好,如果嫁到农村人家,干不了重活难免会受气,人生没有幸福可言。现在回头去看,我仍然为舅舅的慈父心肠而深深感动。表姐的人生至此也有了大的转折,到某乡烟叶站上班后,从一个农村女孩变身为端国家饭碗的职工,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她对舅舅的回报也是绵延如水,身为女儿,父母一年的吃穿用度无不用心。

舅舅的三个儿子,即使心里有些不痛快也不敢说出口。我想等到他们也做了父亲之后,大约应该能体谅舅舅当年的一番苦心。

宋君每当提听我起此事总是会感叹:在中国乡村,像大舅舅这样不重男轻女的家长,真是少见啊!

这确实是很多父亲无法做到的。儿子为大,长子为大,在很多父亲的心目中,女儿一定是排在儿子的后面,中国乡村尤其如此。但是舅舅却破了例。他爱儿子,也爱女儿,但是对体弱多病的女儿,又多了一份深沉的关爱。我相信当年他作出让表姐去顶替这个决定时,父爱的天平一定曾经在亲情的红线上来来回回徘徊过。一个父亲要面对五个子女,一份爱要分成五份,定会让父亲的心灵饱受煎熬。但他最终选择了表姐,因为她不仅是他的女儿,还是一个需要关爱与拯救的弱者。舅舅的伟大正在于此。

可以说表姐一生的命运,维系在父爱的博大与深沉上。作为旁观者的我,这结果似乎看得更清楚。

突然感觉高龄的舅舅像一株树,历经风雨而质朴凝重。一生从不会说任何花言巧语,做的却都是让人敬佩的实事。

一个家族的兴旺发达,一定和家长的爱心与智慧紧密相关。

 

看着大舅舅的面容,心里有一份无言的感动。岁月的雕刻让他走向衰老,但笑意间透出的善良却依然如故。

年轻时的大舅舅,曾经也是个多才多艺的彝族小伙。听说弹月琴弹得很好,还喜欢唱歌跳舞赶热闹。现在他屋里的墙上还着一把发黄的月琴,无声地诉说着如烟的往事。他和我的母亲兄妹情深,那把月琴就是我母亲生前专门买了送给他的,还跟我们讲起过他年轻时爱玩爱唱的往事。但在我的记忆中却从来没有见过大舅舅弹月琴,更没有听过他开口唱山歌。认真想想,我见到的大舅舅已经是一个大家庭的家长,肩上担负着一家老小的生存,哪里有弹琴唱歌的兴致?也许正因为如此,他的亲人们才会更记得他年轻时曾经的风光与浪漫。那是另一重和现实拉开距离的记忆,美好而又虚无。

2006年我的母亲病重时,大舅舅正好住在城里。听家里人说大舅舅隔几天就会去探望,去了也不多说话,只是坐着默默叹气,临走时总是含着泪水离去。那时的他也是将近80高龄的老人。那个场景我虽然没有亲见,但却能在家人的叙述中感知到他对我母亲的那份深深关切与绵长的兄妹情谊。

晚年的大舅舅独自住在乡村的老屋里,守着岁月。大表哥晚上会带着孙子过来陪他住。没有了外婆、舅母的老屋,显得有些凄清寂寥。

乡村的日子像天上的白云,悠悠而过。

这个名叫米田块的村庄,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那些熟悉的身影已经离去,更年轻的一代如同庄稼一样勃勃生长。新的房屋雨后春笋般立于旧日贫瘠的土地。连门前那一片生长稻子的水田,也变成了大片的苹果园。据说春开天花秋天结果的时候,美景非常。对农户们来说比起稻子的收益,种苹果显然也更划算。

白云苍狗,世事如烟。

那个被贫穷包围的时代,已经渐渐远去。但是我的目光总能透过时光看见那些斑驳的画面,它们如烟似雾,笼罩着我的灵魂。那时穿阴丹蓝长衫的外婆尚在人世,会背着手站在门前的小路上,用热切的目光等待我收工回家。那时的舅舅正当壮年,每一次归家,都会让他的孩子们充满期待和喜悦。那时的大舅母正能吃苦耐劳,每到中午时分,她养的大猪小猪们便会以犯人越狱的姿势从猪厩猛冲出来,直奔猪食槽,“嗵嗵嗵嗵——”吃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声音。那时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如同门前的苹果花蕾,正孕育着人生的梦想。

那时的我,梦想在远方。

这个村庄是母亲的衣胞之地,有外婆,有舅舅、舅母和众多亲戚,于我也就成了故乡。虽然“外甥是舅家的狗,吃了就走”,可我即使走出很远很远,目光却总是留连在那片朴素的风景上。

 

大千世界的事,消消长长,生生灭灭,是自然规律。每一个熟透的果子,都终将从枝头坠落,回到大地的怀抱。

古人早就说过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道理虽然如此,但是人心却是一个广阔的海洋,它有波涛起伏,有爱恨别愁,会收留住那些潮起潮落的瞬间,把它变成永恒。大舅舅虽然已经告别远行,我会永远定格当年他从苹果树下回家的那些瞬间,更会记住他对这个世界的善良与爱意。

恍惚之间那些虚无的苹果花,又在记忆的枝头开出一片纯白。

大舅舅的离去,让我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有血缘关系的最后一个长辈。我没有舅舅了,但永远会记住彝族人家“舅舅为大”的格言。舅舅,是个值得尊敬的名词。

大舅舅灵魂远行的季节,洒渔河畔大片的苹果即将成熟,无数果实聚在枝头,那是多么壮观的景像!清风过处,枝头好似轻轻颤动出一串无声的音符,让我相信它们一定在为一个普通而朴素的灵魂远去,轻吟一首无言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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